1.3 请援郁家 · 1
这时已经钟打八点,一串大蟹,蒸而又冷,但得知素称佛地的杭州,竟有人吃人的惨状,上上下下,谁都吃不下饭。七姑奶奶做主人的,自不能不劝,但草草终席,塞责而已。
吃饱了的,只有一个闻信赶来的尤五,吃他徒弟的喜酒,自然奉为上宾。席间听得胡雪岩已到的消息,急于脱身,但仍旧被灌了好些酒,方得离席。此时一见之下,酒意去了七八分,只望着胡雪岩发愣。
“小爷叔,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五哥,你不要问他了。真正人间地狱,九死一生,现在商量正事吧!”
“请到里头来。”七姑奶奶说,“我替小爷叔铺排好了。”
她将胡雪岩的卧室安排在古应春书斋旁边的一间小屋。裱糊得雪白的窗子,生着极大的火盆,一张西洋铜床铺得极厚的被褥。同时又预备了“独参汤”和滋养而易于消化的食物,让他一面吃、一面谈。
实际上是由古应春替他发言,“五哥,”他说,“杭州的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小爷叔是受王抚台的重托,到上海来办米的,越多越好,越快越好。”
“浙江藩库发了两万银子,现银没法带,我是空手来的。”胡雪岩说,“我钱庄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五哥,这笔账只好以后再算了。”
“钱小事,”古应春接口说道,“我垫。”
“也用不着你垫,”尤五接口说道,“通裕庄一千石米在仓里,另外随时可以弄一千石,如果不够,再想办法。米总好办,就是怎么样运法?”
“运河不通了,嘉兴这一关就过不去。”胡雪岩说,“只有一条路,走海道经鳖子门。”
鳖子门在海宁,是钱塘江入海之处,在明朝是杭州防备倭患的第一门户。尤五对运河相当熟悉,海道却陌生得很,便老实说道:“这我就搞不清楚了。要寻沙船帮想办法。”
沙船帮走海道,从漕米海运之议一起,漕帮跟沙船帮就有势不两立的模样。现在要请他跟沙船帮去打交道,未免强人所难。胡雪岩喝着参汤,还在肚子里盘算,应该如何进行,古应春却先开口了。
“沙船帮的郁老大,我也有一面之识。事到如今,也说不得冒昧了。我去!”
说着,就站起身来。尤五将他一拉,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忙,等我想一想。”
胡雪岩依然非常机敏,看出尤五的意思,便挣扎着起身。七姑奶奶赶紧一面扶,一面问:“小爷叔,你要啥?”
胡雪岩不答她的话,站起身,叫一声:“五哥!”便跪了下去。
尤五大惊,一跳老远,大声说道:“小爷叔、小爷叔,你这是为啥?折煞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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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应春夫妇,双双将他扶了起来,七姑奶奶要开口,他摇摇手说:“我是为杭州的百姓求五哥!”
“小爷叔,你何必如此?”尤五只好说痛快话了,“只要你说一句,哪怕郁老大跟我是解不开的对头,我也只好去跟他说好话。”
他跟郁老大确是解不开的对头——郁老大叫郁馥山,家住小南门内的乔家浜,以航行南北洋起家,发了好大一笔财。本来一个走海道,一个走运河,真所谓“河水不犯井水”,并无恩怨可言,但从南漕海运以后,情形就很不同了。尤五倒还明事理,大势所趋,不得不然,并非郁馥山有意想承揽这笔生意,打碎漕帮的饭碗。但他手下的小弟兄,却不是这么想。加以沙船帮的水手,趾高气扬,茶坊酒肆,出手阔绰,漕帮弟兄相形见绌,越发妒恨交加,常起摩擦。
有一次两帮群殴,说起来,道理是漕帮这面欠缺。但江湖事,江湖了,郁馥山听信了江苏海运局中几个候补佐杂的话,将尤五手下的几个弟兄,扭到了上海县衙门。知县刘郇膏是江苏的能员,也知道松江漕帮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愿多事。同时古应春在上海县衙门也算是吃得开的,受尤五之托,去说人情。两下一凑,刘郇膏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传了尤五到堂,当面告诫一番,叫他具了“不再滋事”的切结,将人领了回去。
这一下结怨就深了。在尤五想,连县大老爷都知道松江漕帮不好惹,网开一面,郁馥山反倒不讲江湖义气,不想想大家都是“靠水吃水”,一条线上的人。既然如此,两不往返。尤五特地召集所属码头的头脑,郑重宣布:凡是沙船帮的一切,松江漕帮,不准参预。有跳槽改行到沙船帮去做水手的,就算“破门”,从今见面不认。
郁馥山自己也知道做错了一件事,深感不安,几次托人向尤五致意,希望修好。尤五置之不理,如今却不得不违反自己的告诫,要向对方去低头了。
“为小爷叔的事,三刀六洞,我也咬一咬牙‘顶’了。不过这两年,我的旗号扯得忒足,一时无法落篷。难就难在这里。”
“五哥,你是为杭州的百姓。”胡雪岩说,“我腿伤了,没办法跟郁老大去办交涉——话说回来了,出海进鳖子门这一段,不要紧。一进鳖子门,反有风险,郁老大作兴不肯点头,只有你去托他,他要卖你一个交情,不肯也得肯。至于你说旗号扯得太足,落不下篷,这也是实话。我倒有个办法,能够让你落篷,不但落篷,还让你有面子,你看怎么样?”
“小爷叔,你不要问我,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真的没有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去见郁老大。”
“不会让你太受委屈。”胡雪岩转脸说道,“老古,我请你写封信,写给何制台——”
“写给何制台?”古应春说,“他现在不知道躲在哪里?”
“这难道打听不到?”
“打听是一定打听得到的。”尤五接口说道,“他虽然革了职,要查办,到底是做过制台的人,不会没人晓得。不过,小爷叔,江苏的公事,他已经管不到了,你写信给他为啥?”
“江苏的公事他虽管不到,老长官的账,人家还是要买的。”胡雪岩说,“我想请他交代薛抚台或者上海道,让他们出来替五哥跟郁老大拉拉场。”
“不必,不必!”尤五乱摇双手,“现任的官儿,我跟他们身份不配。这种应酬,场面上尴尬得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古应春倒觉得胡雪岩的话,大有道理,便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如有地方大员出面调停,双方都有面子,应该顺势收篷了。”
“这还在其次,”他接下来讲第二个理由,“为了小爷叔的公事,郁老大的沙船是无论如何少不了的。不过风险太大,就算买五哥你的面子,欠他的这个情,将来很难补报。有官府出面,一半就等于抓差。五哥,你的人情债不就可以轻得好多?”
“老古的话,一点不错。”胡雪岩连连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
既然他们都这样说,尤五自然同意。于是胡雪岩口述大意,古应春代为执笔,写好了给何桂清的信,约定第二天一早分头奔走,中午都得办妥。至于运米的细节,要等尤五跟郁馥山言归于好以后才谈得到。
安顿好了两拨客人,七姑奶奶上床已交半夜子时了。向丈夫问起胡雪岩的公事,听说其中有写信给何桂清的这一段周折,当时就“跳”了起来。
“这是什么时候?还容得你们‘城头上出棺材,大兜大转’!且不说杭州城里的老百姓,都快饿死光了,光是看小爷叔这副样子来讨救兵,就该连夜办事。”她气鼓鼓地说,“真正是,看你们男子汉大丈夫,做事怎么这样子娘娘腔?”
古应春笑了,“你不要跟我跳脚,你去问你哥哥!”他说,“不是我劝,五哥跟郁老大的过节还不肯解呢!”
“等我去!”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等我去跟五哥说。”
不用她去,尤五恰好还有私话要跟妹夫来说,一开门就遇见,见她满脸不悦的样子,不由得诧异。
“怎么?跟哪个生气?”
古应春一听这话,赶紧拦阻:“七姐,你跟五哥好好说。五哥有五哥的难处,只要你讲得有道理,五哥会听的。”
“好,我就讲道理。五哥,你进来坐,我请问你一句话,是小爷叔的交情要紧?还是什么制台、抚台的面子要紧?”
“你问这话啥意思?”
“自然有讲究。你先回了我的话,我再讲缘故给你听。”
“当然小爷叔的交情要紧。”
“好!”七姑奶奶脸色缓和下来了,“我再问一问,杭州一城百姓的命,跟我们漕帮与郁老大的过节,五哥,你倒放在天平上称一称,哪一方来得重?”
尤五哑然,被驳得无话可说。古应春又高兴,又有些不安。因为虽是娘舅至亲,到底要保持一份客气,有些话不便率直而言。现在有了“女张飞”这番快人快语,足以折服尤五,但又怕她妻子得理不让人,再说下去会使得尤五起反感,希望她适可而止。
七姑奶奶长了几岁,又有了孩子,自然亦非昔比。此时声音放得平静了:“依我说,小爷叔是想替你挣面子,其实主意不大高明。”
“这样说,你必有高明主意?”古应春点她一句,“倒不妨慢慢说给五哥听一听,看看行不行得通?”
“要做官的出来拉场,就有点吃罚酒的味道,不吃不行——”
“对!”尤五一拍大腿,大为称赏,“阿七这话说到我心里了,小爷叔那里我不好驳,实实在在是有点这样的味道。”
“江湖事,江湖了。”七姑奶奶又有些慷慨激昂了,“五哥,你明天去看郁老大,只说为了杭州一城百姓的性命,小爷叔的交情,向他低头,请他帮忙。这话传出去,哪个不说你大仁大义?”
尤五凝神想了一下,倏然起身,一句话不说就走了——他要跟妹夫说的私话,就是觉得不必惊动官府,看看另外有更好的办法没有?这话,现在也就不必再说了。
一到小南门内乔家浜,老远就看到郁家的房子,既新且大。郁馥山的这所新居,落成不久,就有小刀会起事为刘丽川头尾盘踞了三年。咸丰五年大年初一,江苏巡抚吉尔杭阿由法国海军提督辣尼尔帮忙,克复了上海县城,郁馥山收复故居,大事修葺,比以前更加华丽了。
尤五还是第一次到郁家来,轻车简从,无人识得。他向来不备名帖,只指一指鼻子说:“我姓尤,松江来的。”
尤五生得劲气内敛,外貌不扬,衣饰亦朴素得很。郁家的下人不免轻视,当他是来告帮求职的,便淡淡地说了句:“我们老爷不在家,你明天再来。”
“不,我有极要紧的事,非见你家老爷不可。请派人去找一找,我就在这里立等。”
“到哪里去找?”郁家的下人声音不好听了。
尤五是极有涵养的人,而且此来既然已下了降志以求的决心,亦就容易接受委屈,便用商量的语气说道:“既然如此,你们这里现成的条凳,让我坐等,可以不可以?”
郁家门洞里置两条一丈多长的条凳,原是供来客随带的跟班和轿夫歇脚用的,尤五要坐,有何不可?尽管请便就是。
这一坐坐了有个把时辰,只见来了一辆极漂亮的马车,跨辕的俊仆,跳下车来,将一张踏脚凳放在车门口,车厢里随即出来一名华服少年,昂然入门。
这个华服少年是郁馥山的大儿子郁松年,人称“郁家秀才”——郁馥山虽发了大财,总觉得子侄不得功名,虽富不贵,心有未足,所以延请名师,督促郁松年下帷苦读。但“场中莫论文”,一直连个秀才都中不上,因而捐银五万,修葺文庙。朝廷遇有这种义举,不外两种奖励,一种是饬令地方官为此人立牌坊褒奖,一种是增加“进学”,也就是秀才的名额。郁馥山希望得到后一种奖励,经过打点,如愿以偿。
这是为地方造福,但实在也是为自己打算。学额既已增加,“入学”就比较容易。郁松年毕竟得青一衿。秀才的官称叫做“生员”,其间又有各种分别,占额外名额的叫做“增生”,但不论如何,总是秀才。称郁松年为“郁家秀才”,表示这个秀才的名额,是郁家斥巨资捐出来的,当然有点菲薄的意味在内。
但是郁松年倒非草包,虽不免纨绔习气,却是有志于学,彬彬有礼。当时已经在下人一片“大少爷”的招呼声中,进入屏门,忽然发觉有异,站定了,回身注视,果然看到了尤五。
“尤五叔!”他疾趋而前,请了个安,惊喜交集地问,“你老人家怎么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