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4.1 带病启程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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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留了话想离去时,他师父回来了,脸色阴郁,如果说是去打听消息,可想而知,消息一定不好。

然而见了徒弟,却有喜色。他也跟他妻子一样,猜想着萧家骥必得过了年才会回来,因而首先就问:“病人呢?”

“一起回来了。”萧家骥紧接着说,“是郎中陪着来的。年底下不肯走这一趟,很承他的情。师娘请师父马上回家,打算要好好陪他玩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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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小事。”古应春问,“我们这位小爷叔的病呢?”

“不碍了。调养几天就可以起床。”

“唉!”古应春长叹一声,“起了床只怕又要病倒。”

萧家骥一听就明白,“是不是杭州失守了?”他问。

“上个月廿八的事。”回答的声音似乎有气无力,“刚才从海运局得来的消息。”

“王抚台呢?”

“听说殉节了。”古应春又说,“详细情形还不晓得。也许逃了出来,亦未可知。”

“不会的。”萧家骥想到跟王有龄一经识面,便成永诀的凄凉近事,不由得两行热泪汩汩而下。

“唉!”古应春顿着足叹气,“你都如此,何况是他?这个坏消息,还真不知道怎么跟他开口。”

“现在说不得,一说,病势马上反复。不但师父不能说,还得想法子瞒住他。”

“我晓得。你回家去看一看,今晚上不必来了。明天上午再碰头。”

于是师弟二人同车,先送了萧家骥,古应春才回家。跟胡雪岩相见自有一番关切的问讯,然后才跟张医生亲切相叙,这样就快到了晚饭时分了。

七姑奶奶找个机会将她丈夫唤到一边,商量款客。她的意思是,如果在家吃饭,加上一个李得隆,只有三个人,未免清冷,不如请张医生上馆子,“最好是请他吃花酒。”她说。

“花酒总要请他吃的。不过,你怎么知道他喜欢吃花酒?”

“不但吃花酒,最好还替他寻个好的,能够讨回去的。其中自有道理,回头我再跟你细谈。”

“我也不管你搞什么鬼!照办就是。”古应春又说,“有句要紧话关照你,千万要当心,不能在小爷叔面前透露,不然不得了——”

“急煞人了!”七姑奶奶不耐烦了,“到底是啥事,你倒是快说呀!”

纵然如此,知妻莫若夫,贸然说出杭州的变化,以七姑奶奶的性情,先就会大惊小怪,瞒不住人,因而又先要关照一句:“你可不要叫!杭州失守了,王雪公不知存亡,十之八九殉了节。”

七姑奶奶倒没有叫,半晌作不得声,接着也跟萧家骥那样,热泪滚滚,闭着眼睛说:“我好悔!”

“悔!”古应春大为不解,“悔什么?”

“我们也算干亲。虽说高攀,不敢认真,到底有那样一个名分在。看他困在杭州等死,我们做亲戚的一点不曾尽心,只怕他在地下也在怨我们。”

“这是劫数!小爷叔那样的本事,都用不上力,你我有什么办法?只有拿他的下落打听清楚,果然殉了节,替他打一场水陆,超度超度。”

七姑奶奶不做声,皱紧双眉苦苦思索——遇到这种情形,古应春总是格外留神,因为这是七姑奶奶遇到疑难,要拿出决断来的时候。

“你先陪客人出去。能早回来最好早回来。再打听打听王抚台的下落。”

她说一句,他应一句,最后问说:“张先生住在哪里?”

“住在我们的家。”七姑奶奶毫不迟疑地回答,“这几天着实还有偏劳他的地方。”

古应春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反正对这位郎中要格外巴结,他已能会意的。因此,安排在最好的番菜馆“吃大菜”,在那里就叫了两个局。张医生对一个“红倌人”艳春老四,颇为中意。古应春便在艳春院摆了个“双台”,飞笺召客,奉张医生为首座。客人无不久历花丛,每人起码叫两个局,珠围翠绕,热闹非凡,将个初涉洋场的张医生弄得晕头转向,然而乐在其中了。

席间闲话,当然也有谈时局的,古应春正要打听杭州的情形,少不得要细细追问。

据说杭州城内从十一月二十以后,军心就已瓦解了,最主要的原因,还在“绝粮”二字。廿四那天,在一家海货行,搜到一批木耳,每人分得一两。廿五那天又搜到一批杭州人名“盐青果”的盐橄榄,每人分得五钱。于是外省军队,开始大家小户搜食物。抚标中军都是本省人,在杭日久,熟人甚多,倒还略有羞耻之心,压低帽檐,索粮用福建或者河南口音。当然,除去搜粮,还有别样违犯军纪的行为。这一下秩序大乱,王有龄带领亲兵小队,亲自抓了十几个人,当街正法。然而无救于军纪,更无补于军心。

这时还有个怪现象,就是“卖钱”。钱重不便携带,要换银子或者银洋,一串一串的铜钱,公然插上草标出卖,当然银贵钱贱。这是预作逃亡之计,军心如此,民心更加恐慌,这时相顾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长毛会在哪天破城?

到了十一月廿七,守下城的官军,决定死中求活,第二天黎明冲出艮山门,杀开一条血路,接引可能会有的外援。这虽是妄想,但无论如何是奋发自救的作为,可以激励民心士气,有益无害。不想到了夜里,情况起了变化,士兵三三两两,缒城而下,这就变做军心涣散,各奔前程的“开小差”了。

据说,这个变化是有人从中煽动的结果。煽动的人还是浙江的大员:藩司林福祥。

林福祥带领的一支军队,名为“定武军”,军纪最坏,而作战最不力。而林福祥则颇善于做作,专干些毫无用处的花样,又喜欢出奇计,但到头来往往“赔了夫人又折兵”,因此颇有人怀疑他已与长毛暗通了款曲。说他曾与一个姓甘的候补知府,到长毛营盘里议过事。

这些传闻虽莫可究诘,但有件事却实在可疑,王有龄抓到过一个奸细名为徐宗鳌,就是林福祥保举在定武军当差的营官。王有龄与张玉良在城内城外互通消息,约期会合的“战书”,都由定武军转送,先后不下十余通之多,都为徐宗鳌转送到了长毛那里。后来经人密告,逮捕审问属实,徐宗鳌全家,除了留下三岁的一个小儿子以外,尽数斩决。可是只办了这样一个罪魁祸首,王有龄虽然对幕后的林福祥已大具戒心,却因投鼠忌器,不愿在强敌包围之下,还有自乱阵脚的内讧出现,只好隐忍不言。

而林福祥却确确实实跟长毛已取得了默契,虽不肯公然投降,却答应在暗底下帮着“拆墙脚”,这天晚上煽动艮山门守军潜逃,就是要拆杭州这座将倒的危墙。

夜里的逃兵,长毛不曾发觉。到了天明,发现踪迹,长毛认为这是杭州城内守军溃散的迹象,于是发动攻势,凤山、候潮、清波三门,首先被破。报到王有龄那里,知道大势去矣!自道:“不负朝廷,只负了杭州城内数十万忠义士民。”

殉节之志早决,这是时候了!回到巡抚衙门,穿戴衣冠,望阙谢恩,留下遗书,然后吞金,唯恐不死,又服鸦片烟。而这时衙门内的哭声和衙门外人声相应和,长毛已经迫近,为怕受辱,王有龄上吊而死。

同时殉难的有学政员锡庚、处州镇总兵文瑞、仁和知县吴保丰。盐运使庄焕文所带的是骁勇善战的福建泉州籍的“泉勇”,奋战突围,不幸兵败,庄焕文投水自尽。

林福祥却果然得到长毛的破格优遇,被安置在藩司衙门的西花厅,好酒好肉款待,而且答应听凭林福祥自己决定,要到哪里便护送到哪里。林福祥选择的是上海,据说此来还有一项任务,是护送王有龄的灵柩及家眷,由上海转回福建原籍。

听到这里,古应春不能不打断话问了。因为王有龄的灵柩到上海,且不说胡雪岩凭棺一恸,决不可免,就是他在情分上亦不能不吊祭一番。尤其是想到刚听妻子说过,颇以对这位“干亲”生前,未能稍尽心意而引为莫大憾事,那就不但灵前叩拜,还须对遗属有所慰恤,才能稍稍弥补歉疚的心情。

问到王有龄灵柩到上海的日期,谁也不知道。然而也不碍,到时候必有迎灵、路祭等等仪式,不管哪个衙门都会知道,不难打听。

一顿花酒吃到半夜。古应春看张医生对艳春老四有些着迷的模样,有心作个“红娘”,将外号“金大块头”的“本家”唤到一边,探问是否可以让张医生“借干铺”。

“古大少!”金大块头笑道,“你是‘老白相’,想想看可有这规矩?”

“规矩是人兴出来的。”古应春说,“我跟你说老实话,这位医生朋友我欠他的情,你算帮我的忙,不要讲规矩好不好?再说,他是外路来的,又住不到多少日子,也不能跟你慢慢讲规矩。”

古应春是花丛阔客,金大块头要拉拢他,听他一开口,心里便已允许,但答应得太爽快,未免自贬身价,也不易让古应春见情,所以说了些什么“小姐名声要紧”,“头一天叫的局,什么‘花头’都没有做过,就借干铺,会教人笑话”之类的言语,而到头来是“古大少的面子,不肯也要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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