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伏下奇计 · 2
王有龄的积蓄,当然是交给胡雪岩营运,他现在要跟古应春商议的,就因为经手的款子,要有个交代。“他们说王雪公有钱在我手里,这是当然的。我跟死者的交情,当然也不会‘起黑心’。不过,”说到这里,他有点烦躁,“这样子的局面,放出去的款子,摆下去的本钱,一时哪里去回笼?真叫我不好交代。”
这确是极为难的事。古应春的想法比胡雪岩还要深,王有龄已经殉节,遗属不少,眼前居家度日,将来男婚女嫁,不但处处要钱,而且有了钱也不能坐吃山空。所以,他说:“你还不能只顾眼前的交代,要替王家筹个久长之计才好。”
“这倒没有什么好筹划的,反正只要胡雪岩一家有饭吃,决不会让王家吃粥,我愁的是眼前!”胡雪岩说,“王雪公跟我的交情,可以说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他在天之灵,一定会谅解我的处境。不过王太太或者不晓得我的心,他家的亲友更加隔膜,只知道有钱在我这里,不知道这笔钱一时收不回来。现在外头既有这样的闲话,我如果不能拿白花花的现银子捧出来,人家只当我欺侮孤儿寡妇。这个名声,你想想,我怎么吃得消?”
古应春觉得这个看法不错,他也是熟透人情世故的人,心里又有进一步的想法:如果胡雪岩将王有龄名下的款子,如数交付,王家自然信任他,继续托他营运,手里仍可活动。否则,王家反倒有些不大放心,会要求收回。既然如此,就乐得做得漂亮些。
麻烦的是,杭州一陷,上海的生意又一时不能抽本,无法做得“漂亮”。那就要靠大家帮忙了。
“小爷叔,”他问,“王雪公有多少款子在你手里?”
“王太太手里有账的,大概有十万,另外还有两万在云南,不知道王太太知道不知道。”
“那就奇怪了。怎么在云南会有两万银子?”
“是这样子的,”胡雪岩说,“咸丰六年冬天,何根云交卸浙江巡抚,王雪公在浙江的官,也没有什么做头了,事先安排,调补云南粮道。我替他先汇了两万银子到云南。后来何根云调升两江,王雪公自然跟到江苏,云南的两万银子始终未动,存在昆明钱庄是生息。王雪公始终不忘云南,生前跟我说过,有机会很想做一任云南巡抚,能做到云贵总督,当然更好。这两万银子在云南迟早有用处,不必去动它。现在,当然再也用不着了!”说到这里,胡雪岩又生感触,泫然欲涕。
等他拭一拭眼睛,擤一擤鼻子,情绪略略平伏,古应春便接着话题问:“款子放在钱庄里,总有折子,折子在谁手里?”
“麻烦就在这里。折子是有一个,我交了给王雪公,大概是他弄掉了,也记不起这回事,反来问我。这原是无所谓的事,跟他们再补一个就是。后来事多,一直搁着未办。如今人已过世,倒麻烦了,只怕对方不肯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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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原经手。”古应春说,“似乎跟王雪公在世还是故世,不生关系。不过,钱庄的规矩,我也不大懂,不知道麻烦何在?”
“钱庄第一讲信用,第二讲关系,第三才讲交情。云南这家同业,信用并不见得好,交情也谈不上,唯一讲得上的,就是关系。王雪公在日,现任的巡抚,云南方面说得上话。我自己呢,阜康在上海的生意不算大,浙江已经坐第一把交椅,云南有协饷之类的公款往来,我可以照应他们,论生意上的关系也够。不过,现在不同了,他们未见得再肯买账。”
这番分析,极其透彻。古应春听入心头,亦颇有感慨。如今做生意要想发展,似乎不是靠官场的势力关系,就得沾洋人的光。风气如此,夫复何言?看起来王有龄那笔款子,除非大有力者援手,恐怕要“泡汤”了。
“只有这样,托出人来,请云贵总督,或者云南巡抚,派人去关照一声。念在王雪公为国殉难,遗属理当照应。或者那批大老肯出头管这个闲事。”
“也只好这样。”胡雪岩说,“交涉归交涉,眼前我先要赔出来。”
“这一来总数就是十二万。”古应春沉吟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生意在一起,信用也是大家的。我想法子来替小爷叔凑足了就是。”
这就是朋友的可贵了。胡雪岩心情很复杂,既感激,又不安,自觉不能因为古应春一肩承担,自己就可以置身事外,所以还是要问一问。
“老古,你肯帮我这个忙,我说感激的话,是多余的。不过,不能因为我,拖垮了你。十二万银子,到底也不是个小数目,我自己能凑多少,还不晓得,想来不过三五万。还有七八万要现款,只怕不容易。”
“那就跟小爷叔说实话,七八万现款,我一下子也拿不出。只有暂时调动一下,希望王太太只是过一过目,仍旧交给你放出去生息。”
“嗯,嗯!”胡雪岩说,‘这个打算办得到的。不过,也要防个万一。”
“万一不成,只有硬挺。现在也顾不得那许多了。”
胡雪岩点点头,自己觉得这件事总有八成把握,也就不再去多想,接下来谈到另一件事。
“这件事,关系王雪公的千秋。”胡雪岩说,“听大书我也听得不少,忠臣也晓得几个,死得像王雪公这样惨的,实在不多。总要想办法替他表扬表扬,留下长远的纪念,才对得起死者。”
“这又何劳你费心?朝廷表扬忠义,自然有一套恤典的。”
朝廷的恤典,胡雪岩当然知道,像王有龄的这种情形,恤典必须优渥,除了照“巡抚例赐恤”,在赐谥、立传、赐祭以外,殉节的封疆大吏,照例可以入祀京师昭忠祠,子孙亦可获得云骑尉之类“世袭罔替”的“世职”。至于在本省及“立功省份”建立专祠,只要有人出面奏请,亦必可邀准,不在话下。
胡雪岩的意思,却不是指这些例行的恤典,“我心里一直在想,王雪公死得冤枉!”他说,“想起他‘死不瞑目’那句话,只怕我夜里都会睡不着觉。我要替他伸冤。至少,他生前的冤屈,要教大家晓得。”
照胡雪岩的看法,王有龄的冤屈,不止一端。第一,王履谦处处掣肘,宁绍可守而失守,以致杭州粮路断绝,陷入无可挽救的困境;第二,李元度做浙江的官,领浙江的饷,却在衢州逗留不进。如果他肯在浙西拼命猛攻,至少可以牵制浙西的长毛,杭州亦不会被重重围困得毫无生路;第三,两江总督曾国藩奉旨援浙而袖手旁观,大有见死不救之意,未免心狠。
由于交情深厚,而且身历其境,同受荼毒,所以胡雪岩提到这些,情绪相当激动。而在古应春,看法却不尽相同,他的看法是就利害着眼,比较不涉感情。
“小爷叔,”古应春很冷静地问道,“你是打算怎么样替王雪公伸冤?”
“我有两个办法,第一是要请人做一篇墓志铭,拿死者的这些冤屈都叙上去,第二是花几吊银子,到京里请一位‘都老爷’出面,狠狠参他一本。”
“参哪个?”
“参王履谦、李元度,还有两江的曾制台。”
“我看难!”古应春说,“曾制台现在正大红大紫的时候,参他不倒。再说句良心话,人家远在安庆,救江苏还没有力量,哪里又分得出兵来救浙江?”
胡雪岩心里不以为然,但不愿跟古应春争执,“那么,王履谦、李元度呢?”他说,“这两个人总是罪有应得吧?”
“王履谦是一定要倒霉的,李元度就说不定了。而且,现在兵荒马乱,路又不通,朝廷要彻查也无从查起。只有等将来局势平定了再说。”
这一下惹得胡雪岩心头火发,咆哮着问:“照你这样说,莫非就让这两个人逍遥法外?”
胡雪岩从未有过这样的疾言厉色,古应春受惊发愣,好半天说不出话。那尴尬的脸色,亦是胡雪岩从未见过的,因而像镜子一样,使得他照见了自己的失态。
“对不起,老古!”他低着头说,声音虽轻缓了许多,但仍掩不住他内心的愤慨不平。当然,这愤慨绝不是对古应春,他觉得胡雪岩可怜亦可敬,然而却不愿说些胡雪岩爱听的话去安慰他。“小爷叔,我知道你跟王雪公的交情。不过,做事不能只讲感情,要讲是非利害。”
这话胡雪岩自然同意,只一时想不出,在这件事上的是非利害是什么?一个人有了冤屈,难道连诉一诉苦都不能?然则何以叫“不平则鸣”?
古应春见他不语,也就没有再说下去,其实他亦只是讲利害,未讲是非。这一阵子为了替胡雪岩打听杭州的消息,跟官场中人颇有往来,王有龄之殉节,以及各方面对杭州沦陷的感想批评,亦听了不少。大致说来,是同情王有龄的人多,但亦有人极力为曾国藩不救浙江辩护,其间党同伐异的论调,非常明显。王有龄孤军奋战,最有渊源的人,是何桂清,却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这种情形之下,如果什么人要为王有龄打抱不平,争论是非,当然会触犯时忌,遭致不利,岂不太傻?
古应春也知道自己的想法庸俗卑下,但为了对胡雪岩的关切特甚,也就不能不从利害上去打算了。这些话一时说不透彻,而且最好是默喻而不必言传,他相信胡雪岩慢慢就会想明白。眼前最要紧的是筹划那十二万银子,以及替胡雪岩拟公文上闽浙总督。
从第二天起,古应春就为钱的事,全力奔走。草拟公文则不必自己动笔,他的交游亦很广,找了一个在江苏巡抚衙门当“文案委员”的候补知县雷子翰帮忙。一手包办,两天工夫连江苏巡抚薛焕批给胡雪岩的回文,都已拿到了。
这时,胡雪岩才跟刘不才说明经过,“三叔,”最后他说,“事情是这样去进行。不过,我亦不打算一定要这样子办。为什么呢?因为这件事很难做。”
刘不才的性情,最恨人家看不起他,说他是纨袴,不能干正事,因而听了胡雪岩的话,大不服气,“雪岩,”他凛然问道,“要什么人去做才容易?”
“三叔,”胡雪岩知道自己言语不检点,触犯了他的心病,引起误会,急忙答道,“这件事哪个做都难。如果你也做不成功,就没有人能做成功了。”
这无形中的一顶高帽子,才将刘不才哄得化怒为喜,“你倒说说看,怎么办法?”他的声音缓和了。
“第一,路上要当心——”
“你看,”刘不才抢着说,同时伸手去解扎脚带。三寸宽的一条玄色丝带,其中却有花样,他指给胡雪岩看,那条带子里外两层,一端不缝,像是一个狭长的口袋,“我前两天在大马路定做的。我就晓得这以后,总少不得有啥机密文件要带来带去,早就预备好了。”
“好的,这一点不难。”胡雪岩说,“到了杭州,怎么样向那些人开口,三叔,你想过没有?”
“你方始告诉我,我还没有想过,”刘不才略略沉吟了一下又说,“话太软了不好,硬了也不好。软了,当我怕他们,硬了又怕他们心里有顾忌,不敢答应,或者索性出首。”
“对了,难就难在这里。”胡雪岩说,“我有两句话,三叔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