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劝离之计 · 2
前面的“四不可要”,胡雪岩觉得也不过“想当然耳”的危言耸听,最后一句“这个时候千万闹不得家务”,却真的让他悚然心惊了。“七姐,你晓得的,我不是张胖子那种人,我不但要重起炉灶创一番事业,而且要大大创它一番事业。你提醒了我,这个时候心无二用,哪里有工夫来闹家务。”
“是啊!”七姑奶奶抢着说,“你不想闹家务,家务会闹到你头上来!推不开,摔不掉,那才叫苦恼。”
“我就是怕这个!看样子,非听你的不可了。”
“这才是!谢天谢地,小爷叔,你总算想通了。”七姑奶奶高兴地说,“阿巧姐自然是好的,不过也不是天下独一无二就是她!将来有的是。”
“将来!”胡雪岩顿一顿足,“就看在将来上面。七姐,我们好好来谈一谈。”
要谈的是如何处置阿巧姐。提到这一层,七姑奶奶不免踌躇,“说实话,”她说,“我还要动脑筋!”
“七姐,”胡雪岩似乎很不放心,“我现在有句话,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动出啥脑筋来,要先跟我说明白。”
这话使得七姑奶奶微觉不安,也微有反感:“哟!哟!你这样子说法,倒像我会瞒着你,拿她推到火坑里去似的。”她很费劲地分辩,“我跟阿巧姐一向处得很好,现在为了你小爷叔,抹煞良心做事,你好像反倒埋怨我独断独行——”
“七姐,七姐!”胡雪岩不容她再往下说,兜头长揖,“我不能‘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无非我自己觉得对不起她,要想好好补报她一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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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不是这样?你放心好了,我决不会动她的坏脑筋。”说到这里,七姑奶奶的眼睛突然发亮,同时绽开笑靥,望空出神。
这是动到了极好的脑筋。胡雪岩不敢打搅她,但心里却急得很!渴望她揭开谜底。
七姑奶奶却似有意报复:“我想得差不多了。不过,小爷叔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动手,到开始做的时候,一定跟你说明白,你也一定会赞成。”
“七姐!”胡雪岩赔笑说道,“你何妨先跟我说说?”
“不行,起码要等我想妥当,才能告诉你。”七姑奶奶又说,“不是我故意卖关子,实在是还没有把握,不如暂且不说的好。”
听她言词闪烁,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她的性情,再问亦无用,胡雪岩只好叹口气算了。
到了第二天,胡雪岩又去看七姑奶奶,恰好古应春也在,谈起家眷将到,另外要找房子,置家具,备办日用物品,本来可以关照阿巧姐动手的,此刻似乎不便麻烦她了。
“不要紧!”七姑奶奶在这些事上最热心,也最有兴趣,慨然应承,“都交给我好了。”
在一旁静听的古应春,不免困惑,“为啥不能请阿巧姐帮忙?”他问。
“其中自然有道理。”七姑奶奶抢着说,“回头告诉你。”
“又是什么花样?”古应春跟他妻子提忠告,“你可不要替小爷叔乱出主意。现在这个辰光,顶要紧的就是安静二字。”
“正是为了安静两个字。”七姑奶奶不愿丈夫打搅,催着他说,“不是说,有人请你吃花酒,可以走了。”
“吃花酒要等人来催请,哪有这么早自己赶了去的?”古应春看出妻子的意思,觉得还是顺从为妙,所以又自己搭讪着说,“也好!我先去看个朋友。”
“慢点!”七姑奶奶说,“我想起来了,有次秦先生说起,他的亲戚有幢房子在三马路,或卖或典都可以,你不妨替小爷叔去问一问。”
秦先生是她家号子里的账房。古应春恪遵阃令,答应立刻去看秦先生细问,请胡雪岩第二天来听消息。
“这样吧,”七姑奶奶说,“你索性请秦先生明天一早来一趟。”
“大概又是请他写信。”古应春说,“如果今天晚上有空,我就叫他来。”
于是七姑奶奶等丈夫一走,便又跟胡雪岩谈阿巧姐,“小爷叔,”她问,“你的主意打定了?将来不会懊悔,背后埋怨我棒打鸳鸯两分离?”
“哪有这样的事?七姐在现在还不明白我的脾气?”
“我晓得,小爷叔是说到做到、做了不悔的脾气。不过,我还是问一声的好,既然小爷叔主意打定,明天我就要动手了。你只装不知道,看出什么异样,放在肚子里就是。”
“我懂!”胡雪岩问,“她如果要逼着我问,我怎么样?”
“不会逼着你问的,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问什么?”
“好的!那就是我们杭州人说的那句话:‘城隍山上看火烧!’我只等着看热闹了。”
如果不是极深的交情,这句话就有讽刺意味的语病了。不过七姑奶奶还是提醒他,不可自以为已经置身事外。一旦火烧了起来,也许会惊心动魄,身不由主,那时一定要有定力,视如不见,切忌临时沉不住气,横身插入。“那一来,”她说,“就会引火烧身,我也要受连累,总而言之一句话,不管阿巧姐说什么,你不要理她!”
原来七姑奶奶由胡雪岩要买房子,想到一个主意,决定借这个机会刺激阿巧姐,能把她气走了,一了百了。但也可能会发生极大的风波,所以特意提出警告。
购屋之事,相当顺利。秦先生所介绍的那幢房子,在三马路靠近有名的昼锦里,虽是闹市,但屋宇宏深,关紧大门,就可以隔绝市嚣,等于闹中取静。胡雪岩深为中意,问价钱也不贵,只有鹰洋两千五百元,所以当天就成交了。
七姑奶奶非常热心,“小爷叔,”她说,“你再拿一千块钱给我,一切都归我包办。这三天你去干你的事,到第四天你来看,是啥样子。”
“这还有啥好说的?不过,七姐,太费你的心了!”
胡雪岩知道她的脾气,这样说句客气话就行了。如果觉得她过于劳累,于心不安,要派人去为她分劳,反使得她不高兴,所以交了一千银洋给她,不闻不问。趁这三天工夫,在自己钱庄里盘一盘账,问一问业务,倒是切切实实做了些事。
第三天从集贤里阜康钱庄回家,只见阿巧姐头光面滑,点唇涂脂,是打扮过了,但身上却穿的是家常衣衫,不知是正要出门,还是从外面回来。
“我刚回来。我去看七姑奶奶了。”阿巧姐说,“三马路的房子,弄得很漂亮啊!”
语气很平静,但在胡雪岩听来,似有怨责他瞒着她的味道,因而讪讪地有些无从接口。
“七姑奶奶问我:房子好不好?我自然说好。她又问我想不想去住,你道我怎么回答她?我说:我没有这份福气。”
胡雪岩本来想答一句:只怕是我没有这份福气。话到口边,忽又缩住,用漫不经意的口吻答道:“住这种夷场上的所谓‘弄堂房子’,算啥福气?将来杭州光复,在西湖上好好造一座庄子,住那种洞天福地,可真就要前世修一修了。”
阿巧姐不做声,坐到梳妆台前去卸头面首饰,胡雪岩便由丫头伺候着,脱掉马褂,换上便鞋,坐在窗前喝茶。
“我看,”阿巧姐突然说道,“我修修来世吧!”
“来世我们做夫妻。”胡雪岩脱口相答。
阿巧姐颜色大变——在胡雪岩的意思,既然她今生不肯嫁胡家的偏房,那就只好期望来世,一夫一妻,白头到老。而阿巧姐误会了!
“我原在奇怪,七姑奶奶为啥说那些话?果不其然,你是变心了!有话你很可以自己说,何必转弯抹角去托人?”
胡雪岩知道自己失言了,然而也实在不能怪自己,那天原就问过七姑奶奶,如果阿巧姐逼着要问她的归宿,如何作答。七姑奶奶认为“一切照旧,毫无变动”,她不会问。照现在看,情形不同了!新居既已为她所见,“变动”便已开始,以后她不断会问,总不能每次一问,便像此刻一样,惹得她怨气冲天。
看来还是要靠自己动脑筋应付!他这样对自己说,而且马上很用心地去体察她的态度。为什么她不自己想一想,她这样不肯与大妇同住,悖乎常情,强人所难,而偏偏一再要指责他变心?莫非她自己有下堂求去之意,只是说不出口,有意这样诿过,这样逼迫,想把决裂的责任,加在他头上?
这是个看来近乎荒诞的想法。胡雪岩自问:果真自己是小人之心?不见得!阿巧姐当初对何桂清亦曾倾心过,到后来不管怎么说,总是负心,而且是在何桂清倒霉的时候负心。这样看起来,将她看成一个“君子”,似乎也太天真了些。
就这一念之间,他自己觉得心肠硬了,用不大带感情的、平静得近乎冷漠的声音说:“我没有什么话好说。你愿意修修来世,我当然也只好希望来世再做夫妻。”
“你的意思是,今生今世不要我了?”阿巧姐转过脸来,逼视着他问。
他将视线避了开去,“我没有说这话,不过——”他没有再说下去。
“说啊!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这种口吻语气,如果她是愿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泪,不会追问,既然追问,便有不惜破脸的打算。胡雪岩觉得了解她的态度就够了,此时犯不着跟她破脸——最好永不破脸,好来好散!
于是他笑笑说道:“我们都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这个样子叫底下人笑话,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过脸去,对镜卸妆。胡雪岩觉得无聊得很。这种感觉是以前所从不曾有过的,他在家的时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见阿巧姐的影子,便觉得世界上只有这个家最舒服,非万不得已,不肯再出门。而此刻,却想到哪里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
此念一动,不可抑制,站起身来说:“我还要出去一趟。”说了这话,又觉歉然,因而问道,“你想吃点啥?我替你带回来。”
阿巧姐只摇摇头,似乎连话也懒得说。胡雪岩觉得背上一阵一阵发冷,拔步就走,就穿着那双便鞋,也不着马褂,径自下楼而去。
走出大门,不免茫然,“轿班”阿福赶来问道:“老爷要到哪里去?我去叫人。”
轿班一共四个人,因为胡雪岩回家时曾经说过,这夜不再出门,所以那三个住在阜康钱庄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岩摆一摆手,径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闲步,意兴阑珊,心里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抛不开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莺的吴侬软语亦清清楚楚地响在耳际。突然间,胡雪岩有着浓重的悔意,掉头就走,而且脚步极快。
到家只见石库墙门已经关上了,叩了几下铜环,来开门的仍是阿福,胡雪岩踏进门便上楼,一眼望去,心先凉了!
“奶奶呢?”他指着漆黑的卧室,向从另一间屋里迎出来的丫头素香问说。
“奶奶出去了。”
“到哪里?”
“没有说。”
“什么时候走的?”
“老爷一走,奶奶就说要出去。”素香答说,“我问了一声,奶奶骂我:少管闲事。”
“那,怎么走的呢?”胡雪岩问,“为什么没有要你跟去?”
“奶奶不要我跟去,说是等一息就回来。我说:要不要雇顶轿子?她说,她自己到弄堂口会雇的。”
胡雪岩大为失望,而且疑虑重重,原来想跟阿巧姐来说:“一切照旧,毫无变动”,不管胡太太怎么说,他决意维持这个外室。除非阿巧姐愿意另外择人而事,他是决不会变心的。这一番热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渊。而且觉得阿巧姐的行踪,深为可疑,素香是她贴身的丫头,出门总是伴随的,而竟撇下不带,可知所去的这个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说,是她连素香都要瞒住的。
意会到此,心中泛起难以言宣的酸苦抑郁,站在客堂中,久久无语。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问道:“老爷!是不是在家吃饭?我去关照厨房。”
“我不饿!”胡雪岩问,“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里?”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说,“要问阿福。”
这神态亦颇为可疑,胡雪岩忍不住要发怒,但一转念间冷静了,“你叫阿福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