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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说,以后是西太后一个人作主的局面了?”胡雪岩问说,“筱翁,你看事情是比以前难办呢,还是比以前容易?”

“我看要比以前难办。”徐用仪答说,“东太后德胜于才,军机说什么就是什么,西太后才胜于德,稍微马虎一点,她就会抓住毛病,问得人无话可说。”

“这话说得不错。不过将来只要把一个人敷衍好了,事情也不至于太难。”

“呃,”徐用仪不免诧异,“胡大先生,你说要敷衍哪一个人?”

“李莲英。”胡雪岩说,“他立了这么大的功劳,当然会得宠。”

“嗯,嗯!”徐用仪说,“我倒还没有想到。”

“我也没有想到。”古应春接口说道,“我看,这条路子如果要走,就要走得早。”

徐用仪不做声,意思当然是“你们要走太监的路子,另请高明。”胡雪岩体会得他的心境,便向古应春递个眼色——暗示他不必再谈李莲英。

不过,宝鋆还是要谈的。古应春将胡雪岩准备送五万银子,而他认为其中应该留一万银子作开销,问徐用仪有何意见。

“送宝中堂不必那么多,多了他反而会疑心,以为这笔借款中,又有多少好处。钱要花在刀口上,一文抵十文用,才算本事。”

“那么,筱翁!”胡雪岩笑道,“你倒说说看,要怎么样才算花在刀口上?”

“我亦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总之,如今既然左大人打算独断独行了,宝中堂那里,就不必送那么重的礼。不然就变成‘塞狗洞’了。”

“‘塞狗洞’的事,我做过很多。”胡雪岩说,“既然筱翁不赞成,我们就来想它个礼轻意思重的办法。”

“这办法不大好想。”古应春问道,“是不是跟朱铁口去谈一谈?”

“没有用。这方面的行情他不懂。”

三个人沉默了好一会,胡雪岩突然说道:“筱翁,你倒谈一谈,宝中堂是怎么样一个人?”

“人是很念旧的——”

因为念旧重情,宝鋆受了许多累。其中有件事,凡是浙江人无不知道,六七年前轰动海内的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将因病暴毙的小白菜之夫葛品莲,当作武大郎,而诬指小白菜谋杀亲夫,又将杨乃武比作西门庆,教唆小白菜下毒的“灭门县令”刘锡彤,就是宝鋆的乡榜同年。

“宝中堂倒没有袒护刘锡彤,不过刘锡彤总以为宝中堂一向念旧,有此大军机的靠山,做错就做错了,没有什么了不起。结果是害己害人,连累宝中堂也听了好些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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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刘锡彤呢?”胡雪岩说,“充军在哪里?”

“老早就死掉了。”徐用仪说,“你想七十岁的人还要充军,不要说关外冰天雪地吃不消,自己想想,对不起祖宗,对不起自己,哪里还有活下去的味道?”

“是啊!做人总要有味道,活下去才有劲。”胡雪岩又问,“他是哪里人?”

“靠近沧州的盐山。”

“家里还有什么人?”

“不大清楚。”徐用仪说,“他有个儿子,本来也是牵涉在杨乃武那一案里的,后来看看事情闹大了,刘锡彤叫他回盐山,哪知坐的是福星轮。”

福星轮沉没,是在中国海域中发生的第一件重大海难事件,所以徐用仪不说,也知道刘锡彤之子已经遭难。

“哪里有什么一路福星?”古应春说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刘锡彤居心可恶,才会遭祸。不过报应也太惨了。”

“打听打听。”胡雪岩说,“刘锡彤总算在我们杭州做过父母官,子孙如果没饭吃,应该做个好事。”

徐用仪心想,胡雪岩哪里是为刘锡彤做过余杭县知县的香火之情,无非看在宝鋆份上,做件小小的雪中送炭之事,希望见好于宝鋆。不过他亦必须有这么个冠冕堂皇的说法,才不落痕迹,否则就会为人所讥。人情世故毕竟是他识得透。

这样转着念头,不由得又想起一个人,“宝中堂有个弟弟叫宝森,”他问,“胡大先生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此人怎么样?”

“此人去年让言路上参了一本。参的其实不是他,是宝中堂,参宝中堂袒护亲族。不过,这一来倒霉的一定是宝森,如今境况很窘。”

“呃,筱翁,你倒谈谈他倒霉的来龙去脉。”

原来宝鋆之弟宝森,本是直隶的候补知县,既没有读多少书,也谈不到才具,而且理路不大清楚。靠他老兄的面子,总常有差使派他,有时州县出缺,派他去署理,坐堂问案,笑话百出,上官看宝鋆的份上,只有格外宽容。

后来曾国藩由两江总督调直隶,他是讲究吏治的,看宝森实在没有用处,就想照应他亦有力不从心之感。宝森几次找宝鋆,要他写八行书给曾国藩讨差使,宝鋆怕碰钉子,不肯出信。到得真的缠不过了,宝鋆说:“你到四川去吧!”为他加捐,由候补县变成候补道,又在吏部说了情,得以分发四川。

四川总督名叫吴棠,此人于慈禧太后未入宫以前,有援之于穷途末路的大恩。慈禧之父惠征,官居安徽池太广道,是守土有责的地方官,咸丰初年,洪杨起事,舟船东下,势如破竹,惠征望风而逃,降旨革职查办,旋即一病而亡。俗语说,“太太死了压断街,老爷死了没人抬”,官场最势利不过,何况惠征是“犯官”的身份,加以外省的旗汉之别,远较京里来得分明。因此,慈禧以长女的身份,携带一妹两弟,奉母盘灵回旗时,一路遭受白眼,那种境况,真可说是凄凉万状。

一天船泊江苏淮安府桃源县,忽然有人送来一份奠仪,而且颇为丰腆,白银二百两之多。慈禧再看名帖上具衔是桃源县知县吴棠,不由得纳闷,惠征从无这样一个朋友,如说是照例的应酬,隔省的官员,了无渊源,充其量送八两银子奠仪,已是仁至义尽。一送二百两,阔得出奇,慈禧判断,一定是送错了,防着人家要来索还,原封不动地摆在那里。

她的判断不误,果然是送错了。吴棠一看听差送上来的回帖,大发雷霆,幸而他有个幕友,深明人情世故,便劝他说:“送错了礼没有去讨回之理,就讨,人家也未见得肯还。听说这惠道台的两位小姐,长得很齐整,而且知书识字,旗人家的闺秀,前途不可限量。东翁不如将错就错,索性送个整人情,去吊上一吊。”

吴棠心想,这不失为“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的打算,当下肃其衣冠,备了祭品,传轿打道运河码头,投了帖上船祭灵。祭毕慰问家属,慈禧的两个弟弟惠祥、照祥,都还年幼,只会陪礼,无从陪客,都是慈禧隔着白布灵幔,与吴棠对答,再三称谢。

这一下足以证明吴棠的奠仪并未送错,可以放心大胆地支用了。慈禧感激涕零之余,将吴棠的名帖放在梳头盒子里,跟妹妹相誓:“倘或天可怜见,咱们姐妹也有得意的一天,可千万别忘了吴大老爷这位雪中送炭的大恩人。”

果然“皇天不负苦心人”,姐妹做了妯娌,不过十年的工夫,姐姐“以天下养”,妹妹亦贵为醇王的福晋。

辛酉政变,两宫垂帘听政,慈禧第一件快心之事,便是报恩,这时已升知府的吴棠,官符如火,一路超擢,吴棠既庸且贪,而凡有参劾吴棠的折子,一概不准。不过五六年的工夫,继骆秉章而为四川总督,他在成都,公事委诸属下,每天开筵演戏,顿顿鱼翅鸡鸭,自我豢养成一个臃肿不堪的大胖子,四川人替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一品肉”。

宝鋆为老弟的打算是,唯有到“一品肉”那里当差,不必顾虑才具之短。果然,吴棠看宝鋆是大军机,一到就派了“厘金”的差使,终吴棠之任,宝森的税差没有断过,是四川官场的红员之一。

不久,吴棠殁于任上,继任川督的是杀安德海的山东巡抚丁宝桢。安德海在两宫太后口中,称之为“小安子”,他是慈禧太后宠信的太监,在“辛酉政变”中立过功劳,升任为长春宫的总管。仗着慈禧太后的势力,招权纳贿,骄恣不法,有年夏天,打着太后的旗号,擅自出京,连直隶总督曾国藩,都只能侧目而视,不敢动他。不道丁宝桢却不买账,等他一入山东境内,便派人严密监视,及至证实了他并未奉有赴江南采办的懿旨,便不客气地下令逮捕,飞章入奏,奉旨“毋庸讯问,就地正法”,随即提出牢来,在济南处决。

安德海既为慈禧所宠信,丁宝桢杀了他,就很可能得罪了慈禧。哪知事实适得其反,慈禧不但不恨,而且很感激丁宝桢,因为安德海被斩以后,丁宝桢下令暴尸三日,济南的百姓看清了安德海是没有“那话儿”的真太监。这一来,一直流传着的,安德海为慈禧面首的谣言,不攻自破。慈禧心感丁宝祯为她洗刷之德,所以吴棠出缺,将他自东抚擢为川督。当然,也有看重丁宝桢清廉刚直,用他去整饬为吴棠搞坏了的四川吏治的期望在内。

果然,丁宝桢一入川便大加整顿,贪庸疲软的劣员,参的参,调的调,官场气象一新。像宝森这样的人,当然也在淘汰之列,但想到他是宝鋆的胞弟,不免有投鼠忌器的顾虑,处置就不一样了。

像这样的情形,原有个客客气气送出门的办法,譬如督抚与两司——藩司、臬司不和,想把他们调走,而又怕伤了和气,发生纠纷,便在年终“密考”时,加上“堪任方面”的考语。既然才足以当方面之任,朝廷当然要将此人召进京去,当面察看。久而久之成了一个惯例,军机处一看督抚对两司下的是这样的考语,便知是请朝廷将两司调走,必如所请,因为封疆大吏的用人权是必须尊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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