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4.2 美人圈套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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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先生。”唐子韶说,“这件事我想要跟蓉斋商量,他的脑筋好,一定有妥当办法想出来。”

蓉斋姓施,此人是湖州德清城内公顺典的总管。为人极其能干,公顺典在他一手经营,每年盈余总是居首,论规模大小,本来在廿三家典当中排列第五、六,如今是最大的一家,架本积到三十万千文之多。胡雪岩心想,唐子韶要跟施蓉斋去商量,是办事的正道,所以毫不迟疑地同意了。

“大先生,有没有话要我带给蓉斋?”

“有的。”胡雪岩问道,“你哪一天走?”

“我随时可以走。”

“好的。等我想一想再告诉你。”

“这样好了,”唐子韶问,“大先生哪天中午有空?”

这要问胡雪岩十二个姨太太中,排行第五的宋娘子,胡雪岩有应酬都归她管,当下叫丫头去问,回话是一连十天都不定,而且抄了一张单子来,哪天人家请,哪天请人家,写得清清楚楚。

“你问我哪天中午有空,为啥?”

“是月如,总想弄几个菜孝敬大先生。我想不如请大先生来便饭,有什么交代蓉斋的话,顺便就可以告诉我了。”

听这一说,胡雪岩心里高兴,因为不但可以看看月如,而且也很想吃月如所做的菜,于是拿起单子来,仔细看了一会说:“后天中午的两个饭局,我都可以不去。就是后天中午好了。”

“是,是。”唐子韶又说,“请大先生点几个菜。”

原来月如本在厨房中帮忙,虽非灶下婢,也只是往来奔走,传递食盒,只是她生性聪明,耳濡目染,也做得一手好菜。当初胡雪岩挑这个貌不出众的丫头送唐子韶,就因为他讲究饮馔,而她善于烹调之故。这三年来,唐子韶拿《三荒十月愆余》、《随园食单》中开列的食谱,讲给月如听了,如法炮制,复加改良,颇有几味连胡家的厨子都佩服的拿手菜,只是月如颇自矜其手艺,不肯轻易出手,因而不大为人所知而已。

“月如的菜,样样都好,不过有几样做起来很费事。”

“不要紧。大先生尽管吩咐。”

胡雪岩点点头说:“做一样核桃腰子。”

这就是颇费工夫的一样菜。先拿羊腰或猪腰用盐水加生姜煮熟,去膜切片,再挑好核桃肉剥衣捣烂,与腰片拌匀,下锅用极小的火,不停手地炒,直到核桃出油,渗入腰片,再用好酱油、陈酒、香料烹透。是下酒的妙物。

“还有呢?”

“有一回月如做来孝敬老太太的蒸蛋,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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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那是三鲜蛋,不费事,还有呢?”

“我就想到这两样。”胡雪岩又说,“菜千万不要多,多了糟蹋。再说,一个人的工夫到底有限,菜多了,照顾不到,味道总不免要差。”

“是,是。后天中午,请大先生早早赏光。”

唐子韶就住在公济典后面,分租了人家一进房子,三楼三底,前后厢房,后厢房朝东的一间,月如用来做厨房。楼上外面两间打通,作起坐之用,最里面一间,才是卧室。

胡雪岩一到,接到楼上去坐,雪白铜的火盆,生得极旺,窗子是新糊的,虽关紧了,屋子里仍旧雪亮,胡雪岩卸了玄狐袍子,只穿一身丝棉袄,仍旧在出汗。

坐定不久,楼梯声响,上来的月如,她上身穿一件紫色湖绉袄裤,下面是散脚的贡呢夹裤——胡雪岩最讨厌年轻妇女着裙子,胡家除了胡老太太,全都是袄裤,月如也是如此。

见了胡雪岩,裣衽为礼,称呼一直未改,仍旧叫“老爷”,她说:“发福了,气色更加好,红光满面。”

“红光是太热的缘故。”胡雪岩摸着脸说。

“老爷穿的是丝棉,怪不得了。”月如转脸向唐子韶说,“你快去看看,老爷的衣包里面,带了夹袄裤没有?”

“对,对,”唐子韶猛然拍一下自己的额角,“我早该想到的。”说着,起身就走。

于是,月如坐下来问老太太、太太,当家的大姨太太——姓罗行四,家住螺蛳门外,因而称之为“螺蛳太太”。再就是“少爷”、“小姐”,一一问到,唐子韶已经从胡雪岩的跟班手里,将衣包取来了。

“老爷,”月如接过衣包说道,“我伺候你来换。”

当着唐子韶,自然不便让她来执此役,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我自己来。”

“那就到里面来换。”

月如将胡雪岩引入她的卧室,随手将房门掩上。胡雪岩便坐在床沿上,脱棉换夹,易衣既毕,少不得打量打量周围,家具之中只有一张床最讲究,是张红木大床,极厚的褥子,簇新的丝棉被,雪白的枕头套,旁边摆着一枚蜡黄的佛手,拿起来闻一闻,有些桂花香,想来是沾了月如的梳头油的缘故。

“换好了没有?”房门外面在问。

“换好了。”

“换好,我来收拾。”接着,房门“呀”地一声推开,月如进来将换下的丝棉袄袴,折齐包好。

胡雪岩这时已走到外面,正在吸水烟的唐子韶站起来问道:“大先生,是不是马上开饭?”

“好了就吃。”胡雪岩问道,“你啥辰光到湖州?”

“今天下半天就走。”

“喔,那我要把交代蓉斋的话告诉你,第一,今年丝的市面不大好,养蚕人家,今年这个年,恐怕很难过,你叫他关照柜台上,看货稍微放宽些。”

“是的。”

“第二,满当的丝不要卖——”

“满当的丝,大半会发黄,”唐子韶抢着说,“不卖掉,越摆越黄,更加不值钱了。”

“要卖!”胡雪岩说,“也要先把路脚打听打听清楚,如果是上海缫丝厂的人来收,决不可卖给他们。”

“是的。”唐子韶答应着,却又下了一句转语,“其实,他们如果蓄心来收,防亦无从防起。”

“何以见得?”

“他们可以收了当票来赎啊!”

“我就是要这样子。”胡雪岩说,“人家赎不起当头,当票能卖几个钱,也是好的。”

“大先生真是菩萨心肠。”唐子韶感叹着说。

“也不是啥菩萨心肠,自己没有啥损失,能帮人的忙,何乐不为?说老实话,一个人有了身价,惠而不费的事,不知道有多少好做,只在有心没有心而已。”

“大先生是好心,可惜有些人不知道。”

“何必要人家晓得?惠而不费而要人家说一声好,是做官的诀窍,做生意老老实实,那样做法,晓得的人在背后批评一句沽名钓誉,你的金字招牌就挂不牢了。”

“是,是。大先生真见得到。不过——”

“你不要‘白果’、红枣的,谈得忘记辰光!”月如大声打断他的话,“开饭了。”

抬头看时,已摆满了一桌的菜,除了胡雪岩所点的核桃炙腰与三鲜蛋以外,另外蒸的是松子鸡,炒的是冬笋鱼,烩的是火腿黄芽菜,再就是一大碗鱼圆莼菜汤与杭州到冬天家家要制的腌菜。

“老爷吃啥酒?”月如说道,“花雕已经烫在那里了。”

“好,就吃花雕。”

斟上酒来,月如又来布菜,“我怕方裕和的火腿,老爷吃厌了。”她说,“今天用的是宣威腿。”

“你的话也说得过分了,好火腿是吃不厌的。”胡雪岩挟了一块宣威腿,放在口中,一面咀嚼,一面说道,“谈起宣威腿,我倒说个笑话你们听听。盛杏荪最喜欢吃宣威腿,有人拍他马屁,特为托人从云南带了两条宣威腿,送到他电报局,礼帖上写的是‘宣威腿一双’,这一来已犯了他的忌讳——”

“盛杏荪名字叫盛宣怀。”唐子韶乘间为月如解释。

“犯他的忌讳,他自然不高兴啰?”月如问说。

“是啊!”胡雪岩答道,“当时他就发脾气:‘什么宣威不宣威腿的?拿走!拿走!’过了几天,他想起来了,把电报局的饭司务叫了来问:‘我的腿呢?’饭司务听懂了,当时回报他:‘大人的两条腿,自己不要,局里的各位老爷把大人的两条腿吃掉了。’”

胡雪岩说得极快,像绕口令似的,逗得月如咯咯地笑个不停。“笑话还没有完。”胡雪岩又说,“盛杏荪这个人很刻薄,专门做得便宜卖乖的事。有人恨在心里,存心寻他的开心,叫人送了一份礼去,礼帖上还是‘宣腿一双’。看那两条火腿,墨黑,大小比不上金华腿,更不要说宣威腿了。心想,这是啥火腿?就叫了饭司务来看。”

“饭司务懂不懂呢?”月如又问。

“饭司务当然识货,当时就说:‘大人,你的这两条腿是狗腿!’”

这一来,月如自然又大笑,笑停了说,“原来是‘戌腿’!我也只听说,没有见过。”

“本来就难得见的。”唐子韶说,“一缸火腿当中,只摆一条‘戌腿’,为的是取它的香味。”

“狗肉是真香。可惜老太太不准进门。”胡雪岩转脸看着月如说,“老太太常常提起你炖的蛋,你明天再弄一碗去孝敬孝敬她。”

“唷!老太太真是抬举我。她老人家喜欢,我天天做了送去。”

“蒸蛋要现蒸现吃。”唐子韶有个更好的办法,“倒不如你把诀窍传授了小刘妈,老太太想吃就有,多少好?”

原来胡家也仿佛宫中那样,有好几个小厨房,胡老太太专用的小厨房,归小刘妈管,诀窍传了给她,就省事得多了。

“子韶这话,通极。”胡雪岩深以为然,“月如,我倒要问你,凡是蒸蛋,不管你加多少好作料,端上桌来,总归上清下浑,作料沉在碗底,结成绷硬一块。只有你蒸的这碗三鲜蛋,作料都匀开在蛋里面,嫩而不老,诀窍在哪里?”

“诀窍是分两次蒸——”

月如的方法是,第一次用鸡蛋三枚,加去油的汤一茶杯、盐少许,打透蒸熟,就像极嫩的水豆腐,这时才加作料、火腿屑、冬菇屑、虾仁之类,另外再打一个生鸡蛋,连同蒸好的嫩蛋,一起打匀,看浓淡酌量加冬菇汤。这样上笼蒸出来的蛋,就是此刻胡雪岩所吃的三鲜蛋。

“凡事说破不得。”唐子韶笑道,“说破了就不值钱了。”

“不然。”胡雪岩说,“光晓得诀窍,不用心、不下工夫,弄出来也是个‘三不像’,更不必说胜过人家。月如,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月如听了他的话,心里很舒服,绽开的笑容很甜,“老爷这么说,就趁热再吃点。”说着,用汤匙舀了一匙,伸到胡雪岩口边。

“我自己来。”胡雪岩捏住她的手,不让她将汤匙送入他口中。

见此光景,唐子韶便回头关照侍席的丫头:“你替我盛碗饭来,吃完了,我要赶上船,辰光已经很局促了。”

“两点钟。”

“呃,这倒是要快了。已经一点过头了。现在小火轮拖航船,一拖七八条,到时候不等的。”

于是唐子韶匆匆吃完了饭,向胡雪岩告辞,月如要送他下楼,到得楼梯口,却让唐子韶拦住了。

“你陪陪大先生。辰光够的,航船一定赶得上。去了总有三天耽搁,你火烛小心。”

“我晓得,你放心去好了。”月如又叫那丫头,“你送老爷下楼,就到厨房里去帮陈妈的忙,这里有我。”

月如说完了,却仍站在原处,直待脚步声消失,方始回身,顺手把楼梯间的门关上,活络门闩一拨,顿时内外隔绝。

胡雪岩心中一动,这倒有点像《金瓶梅》开头的那种情形了。“胡大先生”变了“西门大官人”,不过唐子韶虽说看起来像王婆,倘或航船赶不上,回家来撞见了,一下变成了武大郎,那不是开玩笑的事。

“会不会唐子韶起黑心,做好仙人跳的圈套要我来钻?”胡雪岩在心中自问,同时抬眼去看月如的脸色。

她的脸色很平静,使得胡雪岩心里也平静了,想想唐子韶即令“起黑心”,也还没有这样的胆子。月如更没有理由陪唐子韶扮演仙人跳,看起来是有所求,出此下策,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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