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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左帅临任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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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嵩焘不肯收,左宗棠非送不可。当着好些湖南的文武官儿,郭嵩焘觉得起了争执,有失体统,便收了下来,不过,心里已经打算好了,拆开封套一看,是阜康钱庄所出的一万两银票,当即提起笔来批上“注销”二字,拿个信封装了,送到左宗棠的行辕。照道理是要回拜的,郭嵩焘也免了这套俗礼。左宗棠到头来,还是讨了个没趣。

十二月初二到湘阴,当天晚上,就收到一道由湖南巡抚衙门派专差送来的军机处的“廷寄”。

廷寄中说,有人参劾湖广总督李瀚章“任用私人,纵容劣员,该省防军缺额,虚糜帑金,贻害地方,李瀚章本人黩货无厌,民怨日深。”原奏胪列了李瀚章许多劣迹,其中情节重大者四款:

一,湖北全省厘金,岁收三四百万,报部则仅四万。

二,竹木税年收百万,报部仅三万。湖广总督衙门每日用银七百五十两,即在此中开支,年耗帑银二十七万余两。

三,以公家轮船,载运私货,公然贩卖。

四,李瀚章在扬州、芜湖均设有当铺。

清朝的规制,凡是督抚被参,视情节轻重作不同的处置。情节较重者,常由京里特派大员,至少是尚书,且须资格较被参督抚为深的,前往查办。为了防备被参督抚事先湮灭证据,所以明发上谕中只说派某人往某地出差,所谓“某地”绝非被参督抚所管的省份,譬如说派到四川出差,湖北是必经之地,一到武昌,立即传旨,随带司员马上动手,封库的封库,查账的查账,来他一个措手不及。

情节轻微,或者有意把案情看得不重,便就近派官阶资格较高者查办或查复。左宗棠奉到的上谕是:“将所奏各节,确切查明,据实具奏。”这是查复,不是查办,可是左宗棠不理这一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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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三日到武昌时,李瀚章已经接到李鸿章的通知,知道左宗棠要来查案。须先示意布政使衔候补道杨宗濂告假回籍。此人在咸丰末年,以户部员外郎在原籍江苏金坛办团练。同治元年,江苏仕绅凑集了十八万银子,雇用英国轮船到安庆,接淮军到上海打长毛时,杨宗濂就是往来奔走接头的人,以此渊源,与李鸿章的关系很深,李鸿章剿捻军那两年,杨宗濂替他管过营务处。以后一直在湖北当道员,李氏兄弟相继督鄂,杨宗濂由“李二先生”的部属变为“李大先生”的部属,管理汉口“新关”。

“关差”一向是好差使,汉口是长江的第一个大码头,收入以竹木税为大宗。西南深山中的木材,以湘西辰州为集散地,扎成“木排”,由沅江入洞庭湖,经岳阳入长江,在汉口交易。左宗棠早就听湘西的“排客”谈过,汉口“新关”收竹木税的种种弊端,所以一到武昌,就要找杨宗濂。

由于是奉旨查案,所以左宗棠跟李瀚章不作私人的交往,在行辕以一角公文咨湖广总督衙门,“请饬杨宗濂到案备询”,而复文是“该员业已告假回籍,无从传饬”。

这一下左宗棠大为光火,用“札子”下给汉黄德道及武昌府,“催令杨宗濂”迅赴江宁问话。一面出奏:“臣前次回湘,路过新关,杨宗濂避而未见,此次又先期告假回籍,是否有规避,虽未可知,而查询杨宗濂素日声名平常、性情浮动,则众论相同,无代其剖白者。”至于经收竹木税有无弊端,“应俟查取票根底簿,传杨宗濂到案质询,方昭核实。”接着声明:因为须赴两江接任,所以传杨宗濂到江宁备询,同时以“贪鄙狡诈”的考语,请旨将杨宗濂“先行革职,听候查办”。

此外汉黄德道何维键、候补知府李谦,都是李瀚章的私人,左宗棠亦毫不客气,对何维键以“庸软无能”四字考语,奏请“开缺送部引见”,意思是请慈禧太后亲自考查,对李谦则谓之“性善圆通,难期振作”,请旨交湖北巡抚彭祖贤“察看”。

奏折中还将李瀚章训了一顿,他说,李瀚章一门,遭逢圣时,功名大显,亲党交游,能自立的亦颇不乏人。不过依附者亦很多,当时随从立功,身致富贵者,又各有其亲友,辗转依附,久而久之恃势妄为,官府处置为难,不能不作姑息,乡里受其欺凌,亦惟有敢怒而不敢言。由于“贤者不肯规之以正、懦者畏其忌嫉,谣诼纷兴、事端迭起,洵非家门之福。宜以身作则,毋与乡邦人士争势竞利,遇事敛抑,免为怨府。其李鸿章、李瀚章所难尽言者,臣等忝仕疆圻,亦当尽心化诲,俾知以义为利、如思保世承家,为报国之本,则李氏亲友之福,亦李鸿章、李瀚章一门之福也。”

话说得很不客气,但左宗棠自以为对李瀚章多所开脱,帮了他很大的忙。十二月十九日拜发奏折以后,随即坐长江轮船,鼓棹东下,到江宁拜印接任。

因为如此,使得胡雪岩扑了个空。原来左宗棠原先的计划是,回湖南原籍祭祖扫墓以后,南下由广东至福建,自厦门坐特派的南洋兵舰到上海,再转江宁接任。这是为了一履旧日百战立功之地,同时还有“南洋大臣”巡海之意。不想一到湘阴,有奉旨查复李瀚章纵容劣员一案,前后耽误了十一天,不能不走捷径,在年前赶到江宁接任。

“既然如此,小爷叔你回杭州过年吧。”古应春说,“过了年,我陪小爷叔专程到南京去一趟。”

“也只好这样子。不过,七姐的病,我实在不放心。”

“不要紧的。人是醒过来了,只要慢慢调养,逐渐会好的。医生说,中风这种病,全靠调理。将来总归带病延年了。”

胡雪岩跟七姑奶奶情如兄妹,看她人虽醒了,却还不能说话,不过人是认得的,一见双泪交流,嘴唇翕动,不知多少有苦难言,胡雪岩忍不住也掉眼泪。

“小爷叔,小爷叔,千万不要如此。”古应春劝道,“这样子反让病人心里难过。”

胡雪岩点点头,抹掉眼泪,强作欢颜,坐在病榻前向七姑奶奶说道:“七姐,年底下事情太多,我不能不走。你慢慢调养,我记得你的八字上,说你四十四岁有一关,来势虽凶,凶而不险,过了这一关,寿至七十八。今年年内春,算壬午年,你正好四十四,你这一关应过了,明年秋天,老太太等你来吃寿酒。”

七姑奶奶口不能言,却听得懂,只在枕上摆头,表示会意。

“还有句,七姐,那种荒唐事情,偶尔一回,以后决不会再做了。”

七姑奶奶致疾之由,便是由于气恼胡雪岩的荒唐,所以这句对她是最好的安慰,居然含着泪笑了。

离了病榻,打点回乡,当天晚上,古应春为胡雪岩饯行,只为七姑奶奶在病中,所以在家由厨娘备了几味精致的肴馔,也不邀陪客,只是两人对酌。

在餐桌上,采运局的司事送来了一封信,是左宗棠自湘阴所发,告诉胡雪岩因为奉旨赴武昌办案,原来的行程取消,武昌事毕,径赴江宁,约胡雪岩灯节以后,在江宁相会。

此外又托胡雪岩查一件事,说是“江苏司关厘局,及鄂湘皖西为督销局,每月均有专拨之饷,其细数如何,乞为密访见示。”

胡雪岩看完信,沉吟了好一会说:“我看,左大人对李合肥要动手了。”

“喔,小爷叔看出苗头来了?”古应春问道,“怎么样动手法?”

“这还言之过早。而且动手也要看机会,不过左大人现在已经有这个意思了。”

原来李鸿章的淮军有好些部队,驻扎在江苏,湘淮军都是子弟兵,先命将,后招募,募兵成营,即以统率将官之名命名,吴长庆所部名“庆字营”,有一营在江苏,“刘六麻子”刘铭传虽已挟其宦囊,在合肥原籍构筑“大潜山房”,饮酒赋诗,大过儒将的瘾,但“铭字营”的番号依旧,不过由李鸿章拿他们一分为二,一部分由记名提督刘盛休统带,驻山东张秋一带,防守运河要口,一部分交福建提督唐定奎率领,驻防江苏、靖江两县,另有铭字先锋马队之营,驻扎江苏宿迁,主要的任务,亦是防运河沿岸一带有警,可以迅速赴援。

李鸿章的淮军中,亦有原为湘军的将领,此人名叫郭松林,他的旧部名为“武毅军”,有十营为江防军,亦驻江阴、靖江境内,有五营为海防军,驻扎上海、宝山两县境内。

这些部队,都由江苏发饷。所谓“司关厘局”,司指藩司,关指海关,厘指厘金,局指捐局、税局以及淮盐督销局。

两淮出盐,盐课收入为两江一大财源。但上江安徽、下江江苏两省的人吃不完两淮的盐,所以淮盐有指定的销售地区,称为“引局”,分布在鄂、湘、西、皖四个省份,西非山西而是江西。这四省都有淮盐督销局,收入亦归两江。

“也不回杭州查,也不叫采运局去办,我有个极方便的法子。叫老宓写信到各处问一问,就差不多了。”

胡雪岩口中的“老宓”,名叫宓本常,宁波人。他是阜丰雪记沪庄的档手,沪庄是阜丰总号,由他分函各地阜丰联号一查“司关厘局”近几个月汇款到淮军后路粮台的数目,每个月的负担,大致就可以算出来了,确是个很方便的办法。

“不过,”古应春说,“既然左大人是要攻李合肥,这件事就要隐密,这样子做法,会不会有风声传出去?”

“有啥风声传出去?”胡雪岩说,“譬如,你是南昌阜丰的档手,我问你江西淮盐督销局每个月汇到江宁淮军后路粮台的款子有多少,你怎么会想到这是左大人要查了有作用的?”

“不错,不错。我是知道了有这么件事,才会顾虑。不知道,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不过,小爷叔,既然各处都是汇到江宁,那又何必费事,只要江宁阜丰查一查,总账不就出来了?”

“啊!啊!”胡雪岩在自己额头上拍了一下,“脑筋不灵了!‘脱裤子放屁’,真是多余的。”

于是第二天在上船之前,胡雪岩就办好了这件事,只不过写两封信,一封是写给左宗棠,说江苏各处解交淮军后路粮台的款项,似乎除了委托阜丰以外,别无更简易的通汇之法,所以已发函江宁阜丰开单径呈辕门,如有缺漏,另再设法查报。此外叙明,准明年灯节以后,到江宁叩谒。一封是写给江宁阜丰的档手,照办其事。

“小爷叔,”古应春问,“开年什么时候来?”

“总在上灯前后。”

“好!到时候我陪小爷叔一起到南京。”

“我当然巴不得你陪了我去,不过,也要看七姐的情形。”

“那时候一定不要紧了。”古应春又说,“阿七得病,小爷叔回去了不必提。过年了,何必让老太太记挂。”

胡雪岩不答,沉吟了好一会,叹口气说:“我实在没有想到,七姐为了我,会这样子在意。”

古应春欲言又止,考虑了一会,终于说了出来:“小爷叔,既然你看出来了,我就索性说吧!阿七为小爷叔担心,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她常说,树大招风。小爷叔无心结下的怨家,大概不少。这倒还在其次,这几年小爷叔用的人,大不如前,有的本事有限,有的品性不好。她说,她还真不知道小爷叔的眼光,为啥不大灵了。是事情太多太杂,还是精神不济,照顾不到,或者别有缘故?”

胡雪岩脸一红,心知道“别有缘故”四字,是古应春说得含蓄,这“缘故”,说来说去总由于狗皮膏药在作怪。

“七姐为我好,我晓得。不过,她实在也担心得稍微过头了。”胡雪岩又说,“等七姐稍微好一点,你同她说,她说我的毛病,我要仔仔细细想一想,结结实实拿它改掉。”

“小爷叔这么说,阿七心里一定宽得多。”古应春欣然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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