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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 两厢情愿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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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姑奶奶略通命理,听得懂他的话,罗四姐不十分了了,但为急于听下文,也微微颔首,表示会意。

“金克木,月上的这个‘辛金’,就是‘甲木’的夫星。坏就坏在时辰上也有个甲,这有个名堂,叫做‘二女争夫’。”

七姑奶奶与罗四姐不约而同地互看了一眼,罗四姐有所示意,七姑奶奶也领会,便代她发言。

“吴先生,你是说另外有个女人,跟罗四姐争?”

“不错。”

“那么争得过,争不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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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得过就不可惜了。”吴铁口说,“二女争夫,强者为胜。照表面看,你是甲子,我也是甲子,子水生甲木,好比小孩打架,这面大人出来帮儿子,那面也有大人出来说话,旗鼓相当扯个直。”

“嗯,嗯。”罗四姐这下心领神会,连连说道,“我懂了,我懂了。”

“罗四姐,照规矩说,时上的甲子本来争不过你的,为啥呢,你的夫星紧靠在你,近水楼台先得月,应该你占上风。可惜‘庚子望未’,辰戌丑未‘四季土’,土生金,对方就是‘财星官’,对夫星倒是大吉大利,对你大坏,坏在‘财损印’!好比小孩子打架,一方面有父母,一方面父母不在了,是个孤儿。你想,打得过人家、打不过人家?”

这番解说,听得懂的七姑奶奶觉得妙不可言:“吴先生,我看看。”

吴铁口将水牌倒了过来,微侧着向罗四姐这面,让她们都能得见。七姑奶奶细看了一会,指点着向罗四姐说:“你看,庚下这个未,是土,紧靠着你的那个子,是水,水克土。水是财、土是印,所以叫做财损印。没有办法,你命中注定,争不过人家。”

“争不过人家,怎么样呢?”罗四姐问。

这话当然要吴铁口来回答,“做小!”两字斩钉截铁。

罗四姐听他语声冷酷无情,大起反感,提高了声音说:“不愿意做小呢?”

“克夫。”

“克过了。”

“还是要做小!”

“偏要做大!”

“做大还是要克,嫁一个克一个。”

罗四姐脸都气白了:“我倒不相信——”

一个铁口,一个硬碰,看看要吵架了,七姑奶奶赶紧拉一拉罗四姐的衣服说:“宁可同爷强,不可同命强,你先听吴先生说,说得没有道理再驳也不迟。”

“我如果说得没有道理,古太太、罗四姐请我吃耳光不还手。”吴铁口指着水牌说,“罗四姐克过了,八字上也看得出来的,‘印’是荫覆,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这印是个靠山,丈夫去世,不就是靠山倒了?”说着,抬眼去看。

罗四姐脸色比较缓和了,七姑奶奶便说:“为啥还是要做小呢?”

“因为未土克了第一个子水,过去就克第二个子水了,逃不掉的。真的不肯做小,也没有办法,所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不过,这一来,前面的‘财’、‘官’、‘食’就不必再看了。”

“为啥不必再看?”

“人都不在了,看它何用?”

罗四姐大吃一惊,“吴先生,”她问,“你说不肯做小,命就没有了?”

“当然。未土连克子水,甲木不避,要跟它硬上,好,木克土,甲木有帮手,力量很强,不过你们倒看看未土,年上那个己土是帮手,这还在其次,最厉害是巳火,火生土,源源不绝,请问哪方面强?五行生克,向来克不到就要被克。这块未土硬得像块石头一样,草木不生,甲木要去斗它,就好比拿木头去开山,木头敲断,山还是山。”

听得这番解说,罗四姐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刚才那种“偏要做大”的倔强之气,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心里却仍不甘做小。

于是七姑奶奶便要从正面来谈了,“那么,做了小就不要紧了?”她问。

“不是不要紧。是要做了小,就是说肯拿辛金当夫星,然后才能谈得到前面那四个字的好处。”

“你是说,年上月上那四个字?”

“是啊!土生金好比母子,木既嫁了金,就是一家眷属,没有再克的道理——”

“吴先生,”七姑奶奶打断他的话说,“我是问那四个字的好处。”

“好处说不尽。这个八字顶好的是巳火那个‘食神’,八字不管男女,有食神一定聪明漂亮。食神足我所生,食神生己、未两土之财,财生辛官,这就是帮夫运。换句话说,夫星显耀,全靠我生的这个食神。”

“高明、高明。”七姑奶奶转脸说道,“四姐,你还有什么话要请教吴先生?”

罗四姐迟疑了一下,使个眼色,七姑奶奶知道她要说悄悄话,随即起身走向一边,罗四姐低声说道:“七姐,你倒问他,哪种命跟我合得来的?”

“我晓得。”七姑奶奶回到座位上问道,“吴先生,如果要嫁,哪种命的人最好?”

“自然是金命。”

“土命呢?”说着,七姑奶奶微示眼色。

吴铁口机变极快,应声而答:“土生金更好。”

“喔。”七姑奶奶无所措意似的应声,然后转脸问道,“四姐,还有啥要问?”

“一时也想不起。”

说这话就表示她已经相信吴铁口是“铁口”,而且要问的心事还多。七姑奶奶觉得到此为止,自己的设计,至少已有七八分把握,应该适可而止,便招招手叫小大姐将拜匣递上来,预备取银票付润金。

“吴先生,今天真谢谢你,不过还要请你费心,细批一个终身。”

“这——”吴铁口面有难色,“这怕一时没有工夫。”

“你少吃两顿花酒,工夫就有了。”

吴铁口笑了,“这也是我命里注定的。”他半开玩笑地说,“‘满路桃花’的命,不吃花酒,就要赴阎罗王的席,划不来。”

“哼!”七姑奶奶撇撇嘴,作个不屑的神情,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忙,慢一点倒不要紧,批一定要批得仔细。”

“只要不限辰光,‘慢工出细活’一定的道理。”

“那好。”七姑奶奶一面捡银票,一面问道,“吴先生该酬谢你多少?”

“古太太,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的。全靠托贵人的福,命不好,多送我也不算,命好,我又不好意思多要,随古太太打发好了,总归不会让我白送的。”

“白送变成‘送命’了。”七姑奶奶取了一张五十两银票,放在桌上说道,“吴先生,你不要嫌少。”

“少是少了一点。不过,我决不嫌。”

“我也晓得依罗四姐的八字,送这点钱是不够的。好在总还有来请教你的时候,将来补报。”

告辞出门,七姑奶奶邀罗四姐去吃大菜、看东洋戏法。罗四姐托辞头疼,一定要回家。七姑奶奶心里明白,吴铁口的那番斩钉截铁的论断,已勾起了她无穷的心事,要回去好好细想,因而并不坚邀,一起坐上她家的马车,到家以后,关照车夫送罗四姐回去。

到了晚上十点多钟,古应春与胡雪岩相偕从宝善街妓家应酬而回。胡雪岩知道七姑奶奶这天陪罗四姐去算命,是特为来听消息的。

“这个吴铁口,实在有点本事。说得连我都相信了。”

要说罗四姐非“做小”不可,原是七姑奶奶对吴铁口的要求,自己编造的假话,出于他人之口,居然信其为真,这吴铁口的一套说法,必是其妙无比。这就不但胡雪岩,连古应春亦要先闻为快了。

“想起来都要好笑。吴铁口的话很不客气,开口克夫,闭口做小,罗四姐动真气了,哪知到头来,你们晓得怎么样?”

“你不要问了。”古应春说,“只管你讲就是。”

“到头来,她私底下要我问吴铁口,应该配什么命好?吴铁口说,自然是金命。我说土命呢?”七姑奶奶说,“这种地方就真要佩服吴铁口,他懂我的意思倒不稀奇,厉害的是脱口而出,说土生金,更加好。”

“小爷叔,”古应春笑道,“看起来要好事成双了。”

“都靠七姐成全。”胡雪岩笑嘻嘻地答说。

“你听见了?”古应春对他妻子说,“一切都要看你的了。”

“事情包在我身上!不过急不得。罗四姐的心思,比哪个都灵,如果拔出苗头来,当我们在骗她,那一来,她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所以,这件事我要等她来跟我谈,不能我跟她去谈,不然,只怕会露马脚。”

“说得不错。”胡雪岩深深点头,“我不急。”

“既然不急,小爷叔索性先回杭州,甩她一甩,事情反倒会快。”

胡雪岩略想一想答说:“我回杭州,过了节再来。”

“对!”七姑奶奶又说,“小爷叔,你不妨先预备起来,先禀告老太太。”

“老太太也晓得罗四姐的,一定会答应。”

“婶娘呢?”

“她原说过的,要寻一个帮手。”

“小爷叔,你一定要说好。”七姑奶奶郑重叮嘱,“如果婶娘不赞成,这件事我不会做的。多年的交情,为此生意见,我划不来。”

七姑奶奶能跟胡家上下都处得极好,而且深受尊敬,就因为在这些有出入的事情上,极有分寸。胡雪岩并不嫌她的话率直,保证跟婶娘说实话,决不会害她将来为难。

“那么,我等你的信。”

“好的。我大概过三四天就要走了。”胡雪岩说,“你看,我要不要再跟她见一次面?”

“怎么不要?不要说一次,你天天去看她也不要紧。不过千万不要提算命的话。”

一直不大开口的古应春提醒他妻子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也不要自以为有十足的把握。如果罗四姐对她的终身,真的有什么打算,一定也急于想跟你商量,不过,她不好意思移樽就教,应该你去看她,这才是体谅朋友的道理。”

七姑奶奶欣然接受了丈夫的建议,第二天上午坐车去看罗四姐,到得那里,已经十点多钟,只见客堂中还坐着好些绣户,却只有老马一个人在应付。

“你们东家呢?”

“说身子不舒服,没有下楼。”老马苦笑着说,“我一个人在抓瞎。”

“我来帮忙。”

七姑奶奶在罗四姐平日所坐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来过几次,也曾参与其事,发料发钱、验收货色,还不算外行。有疑难之处,唤小大姐上楼问清楚了再发落。不过半个钟头,便已毕事。

“我上楼去看看。”七姑奶奶问小大姐,“哪里不舒服?”

“不是身子不舒服。”小大姐悄悄说道,“我们奶奶昨天哭了一晚上,眼睛都哭肿了。”

七姑奶奶大吃一惊,急急问道:“是啥缘故?”

“不晓得,我也不敢问。”

七姑奶奶也就不再多话,撩起裙幅上楼,只见罗四姐卧室中一片漆黑,心知她是眼睛红肿畏光,便站住了脚,这时帐子中有声音了。

“是不是七姐?”

“是啊!”

“七姐,你不要动。等我起来扶你。”

“不要,不要!我已经有点看得清楚了。”七姑奶奶扶着门框,慢慢举步。

“当心,当心!”罗四姐已经起来,拉开窗帘一角,让光线透入,自己却背过身去,“七姐,多亏你来。不然老马一个人真正弄不过来。”

“你怕光。”七姑奶奶说,“仍旧回到帐子里去吧!”

罗四姐原是如此打算,不独畏光,也不愿让七姑奶奶看到她哭肿了眼睛,于是答应一声,仍旧上床,指挥接续而至的小大姐倒茶、预备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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