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大摆寿宴 · 1
因为如此,螺蛳太太的心境虽然跟胡雪岩一样,不同往年,还是强打精神,扮出笑脸,热热闹闹地过了一个年。接着便又要为胡老太太的生日,大忙特忙了。
生日在三月初八,“洁治桃觞,恭请光临”的请帖,却在年前就发出去了。到得二月中旬,京中及各省送礼的专差,络绎来到杭州,胡府上派有专人接待。送的礼都是物轻意重,因为胡雪岩既有“财神”之号,送任何贵重之物,都等于“白搭”,唯有具官衔的联幛寿序,才是可使寿堂生色的。
寿堂共设七处,最主要的一处,不在元宝街,而是在灵隐的云林寺。铺设这处寿堂时,胡雪岩带着清客,亲自主持,正中上方高悬一方红地金书的匾额:“淑德彰闻”,上铭一方御玺:“慈禧皇太后之宝”,款书:“赐正一品封典布政使衔江西候补道胡光墉之母朱氏”。匾额之下,应该挂谁送的联幛,却费斟酌了。
原来京中除了王公亲贵,定制向不与品官士庶应酬往来以外,自大学士、军机大臣以下,六部九卿,都送了寿礼。李鸿章与左宗棠一样,也是一联一幛,论官位,武英殿大学士李鸿章,久居首辅,百僚之长,应该居中。但胡雪岩却执意要推尊左宗棠,便有爱人以德的一个名叫张爱晖的清客,提出规劝。
“大先生,朝廷名器至重,李合肥是首辅,左湘阴是东阁大学士,入阁的资格很浅,不能不委屈。这样的大场面,次序弄错了,要受批评,如果再有好事的言官吹毛求疵,说大先生以私情乱纲纪,搞出啥不痛快的事来,也太无谓了。”
“你的话不错。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湘阴这样看得起我,遇到这种场面,我不捧他一捧,拿他贬成第二,我自己都觉得良心上说不过去。”
“话不是这么说。大先生,你按规矩办事,湘阴一定也原谅的。”
“就算他原谅,我自己没法子原谅。张先生,你倒想个理由出来,怎么能拿湘阴居中。”
“没有理由。”张爱晖又说,“大先生,你也犯不着无缘无故得罪李合肥。”
胡雪岩不做声,局面看着要僵了,那常来走动的乌先生忽然说道:“有办法,只要把下款改一改好了。”
“怎么改法?”胡雪岩很高兴地问。
“加上爵位就可以了。”
原来左宗棠送的寿幛,上款是“胡老伯母六秩晋九荣庆”,下款是“秃头”的“左宗棠拜祝”,平辈论交,本来是极有面子的事,乌先生主张加上左宗棠的爵位,变成“恪靖侯左宗棠拜祝”,这一来就可居李之上了,因为李鸿章的下款上加全衔“武英殿大学士北洋大臣直隶总督部堂肃毅伯”,伯爵次侯爵一等,只好屈居左宗棠之次。
那乌先生是个庙祝,只为他是螺蛳太太的“娘家人”,胡雪岩爱屋及乌,将他侧于清客之列,一直不大被看得起,此时出此高明的一着,大家不由得刮目相看了。
“不过大先生,我倒还要放肆,胡出一个主意。如果左湘阴居中,李合肥的联幛只好挂在东面板壁,未免贬之过甚,是不是中间挂一幅瑶池祝寿图,拿左、李的联幛分悬上下首,比较合适?”
胡雪岩看乌先生善持大体,便请他专管灵隐这个最主要的寿堂,而且关照他的一个外甥张安明,遇事常找乌先生来商量,张安明是胡府做寿,综揽全局的大总管。
张安明自然奉命唯谨,当天就请乌先生小酌,诚意请教,“有件事,不晓得乌先生有啥好主意?”他说,“寿堂虽有七处,贺客太多,身份不同,挤在一起,乱得一场糊涂,一定要改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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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堂是七处,做寿是不是也做七天?”
“不错。大先生说,宫里的规矩‘前三后四’,要七天。”张安明轻声答说,“不过,这话对外面不便明说,只说老太太生日要‘打七’,所以开贺也是七天。”
“打七”便是设一坛水陆道场,是佛门中最隆重的法事,称为“水陆斋仪”,亦名“水陆道场”,俗称“打水陆”。斋仪又有繁简之分,讽经礼忏七七四十九日称为“打水陆”,为了祝厘延寿,通常只须七日,叫做“打七”。
“有七处寿堂,又分七天受贺,大可分门别类,拿贺客错开来,接待容易,而且酒席也不至于糟蹋。”
“这个主意好。我们来分他一分。”于是细细商量,决定第一天请官场,三品以上文武大员,五品以下文武职官,占了四个寿堂,此外是现奉差委的佐杂官,与文武候补人员各一,留下一处专供临时由外地赶到的官员祝寿之用。
第二天请商场,丝、茶、盐、典、钱、药、绸各行各业的伙友,分开七处。第三天是各衙门的司事,以及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的书办,第四天是出家人的日子,第五天、第六天请亲戚朋友,一天“官客”一天“堂客”。第七天是寿辰正日,自然是自己人热闹热闹。
这样安排好了,去请示胡雪岩,他不甚满意,“自己人热闹热闹,用不着七处寿堂,而且光是自己人,也热闹不起来。”他说,“我看还要斟酌。而且我的洋朋友很多,他们来了,到哪里去拜寿?”
“这样好了,专留一天给洋人。”乌先生说,“一到三四月里,来逛西湖的很多,大先生索性请个客,这一天的洋人,不论识与不识,只要来拜寿,一律请吃寿酒。”
“洋人捏不来筷子。”胡雪岩说,“要请就要请吃大菜。”
“这要请古先生来商量了。”
请了古应春来筹划。由于洋人语言不尽相同,饮食习惯,亦有差异,好在有七处寿堂,决定英、法、德、美、日、俄、比七国,各占一处。
“应春,”胡雪岩说,“这七处接待,归你总其成。大菜司务,归你到上海去请。”
“好。”古应春说,“要把日子定下来,我到上海,请《字林西报》的朋友登条新闻,到时候洋人自然会来。”
“妙极!”张安明笑道,“外婆生日,洋人拜寿,只怕从古以来的老太太,只有外婆有这份福气。”
果然,胡老太太听了也很高兴。胡家的至亲好友,更拿这件事当作新闻去传说,而且都兴致勃勃地要等看见洋人拜寿。
这年杭州的春天,格外热闹,天气暖和,香客船自然就到得多,这还在其次,主要的是胡老太太做生日,传说如何如何豪华阔气,招引了好些人来看热闹。何况光算外地来拜寿的人,起码也增加了好几千人。
到得开贺的第一天,城里四处,城外三处,张灯结彩,“清音堂名”细吹细打的寿堂周围,车马喧阗,加上看热闹的闲人、卖熟食的小贩,挤得寸步难行。只有灵隐是例外,因为三大宪要来拜寿,仁钱两县的差役以外,“抚标”亦派出穿了簇新号褂子的兵丁,自九里松开始,沿路布哨弹压,留下了极宽的一条路,直通灵隐山门。
从山门到寿堂,寿联寿幛,沿路挂满,寿堂上除了胡雪岩领着子侄,等在那里,预备答谢以外,另外请了四位绅士“知宾”。一位是告假回籍养亲的内阁学士陈怡恭,专陪浙江巡抚刘秉璋;一位是做过山西臬司,告老回乡的汤仲思;另外两位都是候补道,三品服饰,华丽非凡,是张安明受命派了裁缝,量身现做奉赠的。
近午时分,刘秉璋鸣锣喝道,到了灵隐。藩臬两司,早就到了,在寿堂前面迎接,轿子一停,陈怡恭抢上前去,抱拳说道:“承宪台光临,主人家心感万分。请,请!”
肃客上堂,行完了礼,刘秉璋抬头先看他的一堂寿序,挂在西壁前端,与大学士宝鋆送的一副寿联,遥遥相对,这是很尊重的表示,他微微点头,表示满意。
这时率领子侄在一旁答礼的胡雪岩,从红毡条上站起身来,含笑称谢:“多谢老公祖劳步,真不敢当。”
这“老公祖”的称呼,也是乌先生想出来的。因为胡雪岩是布政使衔的道员,老母又是正一品的封典,自觉地位并不下于巡抚,要叫一声“大人”,于心不甘,如用平辈的称谓,刘秉璋字仲良,叫他“仲翁”,又嫌太亢。这个小小的难题跟乌先生谈起,他建议索性用“老公祖”的称呼,地方官是所谓父母官,仕绅对县官称“老父母”,藩臬两司及巡抚则称“老公祖”,这样以部民自居,一方面是尊重巡抚,一方面不亢不卑反而留了身份。
刘秉璋自然称他“雪翁”,说了些恭维胡老太太好福气的话,由陈怡恭请到寿堂东面的客座中待茶,十六个簇新的高脚金果盘,映得刘秉璋的脸都黄了。
稍坐一坐,请去入席。寿筵设在方丈之西的青猊轩。这座敞轩高三丈六尺,一共六间,南面临时搭出极讲究的戏台,台前约两丈许,并排设下三席,巡抚居中,东西藩臬,大方桌前面系着平金绣花桌围,贵客面对戏台上坐,陈怡恭与胡雪岩左右相陪,后面另有四席,为有差使的候补道而设。偌大厅堂,只得七桌,连陪客都不超过三十个人,但捧着衣包的随从跟班,在后面却都站满了。
等安席既罢,戏台上正在唱着的《鸿鸾禧》暂时停了下来,小锣打上一个红袍乌纱、玉带围腰、口衔面具的“吏部天官”,一步三摆地,走到台前“跳加官”。这是颂祝贵客“指日高升”、“一品当朝”,照例须由在座官位最高的人放赏,不过只要刘秉璋交代一声就行了,主人家早备着大量刚出炉的制钱,盛在竹筐中,听得一个“赏”字,便有四名健仆,抬着竹筐,疾步上前,合力举起来向台上一泼,只听“哗喇喇”满台钱响,声势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