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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 排解纠纷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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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太太的病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还是那样子。总归是带病延年了。”

“那么,你呢?”悟心幽幽地说,“没有一个人在身边,也不方便。”

古应春想把瑞香的事告诉她,转念一想,这一来悟心一定寻根究底,追问不休,不如不提为妙。

“也没有什么不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什么事都好省,这件事省不得,除非——”悟心忽然笑了起来。

这一笑实在诡秘,古应春忍不住问:“话说半句,无缘无故发笑,是什么花样?除非什么?”

“除非你也看破红尘,出家当了和尚,那件事才可以省,不然是省不了的。”

“这话也没有啥好笑啊!”

“我笑是笑我自己。”

“在谈我,何以忽然笑你自己。”古应春口滑,想不说的话,还是说了,“总与我有关吧?”

“不错,与你有关。我在想,你如果出家做了和尚,不晓得是怎么个样子?想想就好笑了。”

“我要出家,也做头陀,同你一样。”

“啥叫头陀?”

“亏你还算出家,连头陀都不懂。”古应春答说,“出家而没有剃发,带发修行的叫做头陀,岂不是跟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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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我懂了,就是满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弄个铜环,把它箍住,像武松的那种打扮?”

“就是。”

“那叫‘行者’!不叫头陀,我那里有本《释氏要贤》说得清清楚楚。”

原来她是懂的,有意相谑,这正是悟心的本性,古应春苦笑着叹了口气,无话可说。

“应春,我倒真希望你是出家的行者。”

“为什么?”

“那一来,你不是一个人了吗?”

古应春心一跳,故意问说:“一个人又怎么样了呢?”

“你不懂?”

“我真不懂。”

“不跟你说了。”悟心突然一翻身,背着古应春。

古应春心想,这就是考验自己定力的时候了,心猿意马地几次想伸手去扳她的身子,却始终迟疑不定。

终于忍不住要伸手了,而且手已快碰到悟心的身子了,突然听得扑通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古应春一惊缩手,随即听见有人大喊:“有人掉到河里去了!”

悟心也吓得坐了起来,推着古应春说:“你去看看。”

等他出去一看,失足落水的一个半大孩子,已经被救了起来,是一场虚惊。

回到后舱,略说经过,只见悟心眼神湛然,脸色恬静,从容说道:“刚才‘扑通’那一声,好比当头棒喝。”

绮念全消的古应春,亦有这样的感觉,不过当悟心“面壁”而卧时,居然亦跟他一样意马心猿,却使他感到意外。

“我在想一个人能不做坏事,也要看看运气。”悟心一翻身拉开丝绒窗帘,指着透过纱窗,影绰绰看得到的一座贞节牌坊说,“我不相信守寡守了几十年的人,真正是自始至终,冰清玉洁,没有动过不正经的念头,不过没有机会,或者临时有什么意外,打断了‘好事’而已。如果因为这样子,自己就以为怎样了不起,依我说,是问心有愧的。”

这番话说得古应春自惭不如,笑笑答道:“你睡吧!我不陪你‘参禅’了。”

雷桂卿直到黄昏日落,方始回船,样子显得有些狼狈,一双靴子溅了许多烂泥,古应春心知其故,也有些好笑,但不敢现于形色,只是慰劳地说:“辛苦,辛苦。”

“还好,还好!”雷桂卿举起脚说,“路好难走,下了轿,过一顶独木桥,又是一段烂泥路,好不容易找到那里,说杨师爷在县衙门。”

“那么,你又到县衙门?”

“当然。”雷桂卿说,“还好,这一回没有扑空。人倒很客气,问我悟心是不是有什么事找他?我说,请你来了就知道了。他说还有件公事,料理完了就来。大概也快到了。”

正在谈着,悟心翩然出现,脸上刚睡醒的红晕犹在,星眼微饧,别具一种媚态。雷桂卿一看,神情又不同了。

“交差,交差。”他很起劲地,但却有些埋怨地,“悟心师太,你应该早告诉我,杨家有条大狗——”

“怎么?”悟心装得吃惊地,“你让狗咬了?”

“咬倒没有咬,不过性命吓掉半条。”雷桂卿面有余悸,指手画脚地说,“我正在叫门,忽然发现后面好像有两只手搭在我肩膀上,回头一看,乖乖,好大一条狗,拖长了舌头,朝我喘气。这一吓,真正魂灵要出窍了。”

“唷,唷,对不起,对不起!”悟心满脸歉意,“我是晓得他家有条狗,不晓得这么厉害。后来呢?”

“后来赶出来一个人,不住口跟我道歉。问我吓到了没有?我只好装‘大好佬’,我说:没有什么,我从前养过一条狗,比你们的狗还大。”

“好!”古应春大笑,“这牛吹得好。”

悟心也笑得伏在桌上,抬不起头来,雷桂卿颇为得意,觉得受一场虚惊,能替他们带来一场欢乐,也还值得。

“你看!”他指着远远而来的一顶轿子,“大概杨师爷来了。”

果然,轿子停了下来,一个跟班正在打听时,雷桂卿出舱走到船头上去答话。

“是不是杨师爷?”

于是杨师爷下轿,古应春亦到船头上去迎接,进入舱内,由悟心正式引见。那杨师爷是绍兴人,年纪不大,只有三十四五岁,不过绍兴师爷一向古貌古心,显得很老成的样子,所以骤看竟似半百老翁了。

彼此请教名字,那杨师爷号叫莲坡,古应春便以“莲翁”相称,寒暄了一会,悟心说道:“你们喝酒吧!一面喝,一面谈。”

于是摆设杯盘,请杨莲坡上坐,悟心不上桌,坐在一旁相陪。

话题当然也要她开头,“老杨!”她说,“雷老爷我是初识,应春是多年的熟人,他有事请你帮忙。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我晓得。”杨莲坡答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你就不说,我也要尽心尽力,交个朋友。”

“多谢、多谢!”古应春敬了一杯酒,细谈此行的来意,以及跟赵宝禄见面的经过。

杨莲坡喝着酒,静静听完,开口问道:“应翁现在打算怎么办?”

“这要问你啊!”悟心在一旁插嘴,“人家无非要有个着落。”

“所谓着落有两种,一是将来要他依约行事;一是现在就有个了断。不知道应翁要哪一样?”

“这个人很难弄,将来一定会有麻烦,不如现在就来个了断。”古应春说,“此刻要他退钱,不知道办得到,办不到?”

“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如果他钱已经用掉了,想退也没法子。”

这是实话,不过古应春亦并不是要赵宝禄即时退钱不可,怡和洋行那方面,只要将与赵宝禄所订的契约转过来,胡雪岩已承诺先如数退款,但将来要有保障,赵宝禄有丝交丝,无丝退还定洋。只是要如何才有保障,他就不知道了。

“最麻烦的是,他手里有好些做丝人家写给他的收据,一个说付过钱了,一个说没有收到,打起官司来,似乎对赵宝禄有利。”

“不然。”杨师爷说,“打官司一个对一个,当然重在证据,就是上了当,也只好怪自己不好。如果赵宝禄成了众矢之的,众口一词说他骗人,那时候情形就不同了。不过上当的人,官司要早打,现在就要递状子进来。”

“你也是。”悟心插嘴说道,“这是啥辰光,家家户户都在服侍蚕宝宝!哪里来的工夫打官司?”

杨师爷沉吟了一会说道:“办法是有,不过要按部就班,一步一步都要走到。赵宝禄有没有‘牙帖’?”

交易的介绍人,古称“驵侩”,后汉与四夷通商,在边境设立“互市”,到唐朝,“互市”扩大,且由边境延伸到长安,特设“互市监”,掌理其事。“互市”中有些“互郎”,即是“驵侩”,互市之物,敦贵孰贱,孰重孰轻,只凭他一句话,因而得以操纵其间,是个很容易发财的行业,不过第一,须通番语,第二,要跟互市监拉得上关系。所以胡人当互郎的很多,如安禄山就是。不过胡人写汉字,笔画不真切,互字不知如何写成“牙”字,以讹传讹,称为“牙郎”,后世简称为“牙”,一个字叫起来不便,就加一个字,名之为“牙行”。

“牙行”是没本钱生意,黑道中人手里握一杆秤,在他的地盘上强买强卖,两面抽佣,甚至于右手买进、左手卖出,大“戴帽子”。所以有句南北通行的谚语:“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车夫、船老大、店小二、脚夫,无非欺侮过往的陌生旅客,只有牙行欺侮的不是旅客而是本地人。

当然也有适应需要,为买卖双方促成交易、收取定额佣金的正式牙行,那要官府立案,取得户部或者本省藩司衙门所发的执照,称为“牙帖”,方能从事这个行当。赵宝禄不过凭借教会势力,私下在做牙行,古应春推测他是不可能领有牙帖的。

“我想他大概也不会有。”杨师爷说,“怡和洋行想要有保障,要写个禀帖来。县衙门把赵宝禄传来,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说‘有’,好,叫他拿牙帖出来看看。没有牙帖,先就罚他。”

“罚过以后呢?”

“要他具结,将来照约行事。”杨师爷说,“这是怡和跟他的事,将来要打官司,怡和一定赢。”

“赢是赢了,就是留下刚才所说的,不怕讨债的凶,只怕欠债的穷,他如果既交不出丝,又还不出定洋,莫非封他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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