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飘散 三 · 2
桑丹抱起兔子,一阵猛烈的亲吻:“好啊,好啊,我家格拉有朋友了,有一个好弟弟了。”
兔子眼露惊惶的神情,拼命蹬着一双小脚,要逃出这个女人的怀抱。但他哪里挣脱得出来,于是,一张嘴,放声哭了起来。这个太阳穴上总有暗色的脉管在突突跳动的孩子,说话时细声细气,哭声却哇哇地,像只大嗓门的乌鸦。桑丹一松手,兔子从她怀里滑下来,还是格拉眼明手快,抢先把兔子扶住了,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上。他太阳穴上的脉管跳动得更剧烈了,好像就要冲破菲薄而又透明的皮肤,格拉感到了害怕,说话也带上了悲声:“求求你,不要哭,不要哭了,你要是不想害死我们,你就不要哭了。”孩子慢慢收住了哭声,抽抽搭搭时,更有这口气下去,下口气不一定能上来的感觉。那蓝色的脉管鼓突得更高了,蜷曲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像条令人恶心的虫子。孩子每艰难地抽咽一下,那条虫子就蠕动一下,每一下,都像是要从那薄薄的皮肤底下拱出来了。格拉这回是真的害怕了。要是这条虫子拱破皮肤,那就一切都完了。他腿一软,跪在了地上,双手捧着孩子的脸,一边哀求着,一边不断用嘴亲吻着那条虫子。而这时,他那宝贝母亲却一个劲地傻笑着。
兔子终于平静下来,桑丹从屋子里搜罗出一切可以填进孩子嘴里的东西,把兔子的嘴巴塞得满满当当。桑丹放声大笑,兔子也跟着格格发笑。但格拉只感到身子发软,背靠在墙上一动不动。他只觉得这个脆弱的孩子令他害怕。他不要再招惹兔子了。
大人们从地里收工回来,兔子还没有回家。额席江奶奶靠着墙根睡着了。恩波把她摇醒,老奶奶脸上露出惊惶的神情:“孩子,孩子呢?”
然后,兔子的父亲恩波,母亲勒尔金措,舅爷江村贡布都扑出了院子,急急地出现在广场上,勒尔金措呼唤兔子的声音,就像这个孩子已经死去,亲人正在叫魂一样。很快,这个寻找孩子的队伍又加入了兔子的表姐、表哥。桑丹抱着兔子从屋里出来,她对着迎面向他跑来的这家人开心地笑着说:“以后你们大人下地,就把他放在我们家,这个小娃娃太好玩了。”
她没有得到回答,孩子却被人劈手抢了过去。
然后,一大家子人簇拥着那个瘦弱的娃娃离开了。黄昏降临了,村庄上空炊烟低低地弥散。桑丹一个人孤独地站在广场上。有轻轻的风吹起,把一些细细的尘土,从广场这边吹到那一边,又从那一边吹到这一边。
空中的晚霞格外灿烂。
桑丹回到屋子里,脸上还带着意犹未尽的笑容。她欢快地叫道:“格拉,明天你早点领兔子来我们家。”
格拉没有说话。
桑丹拿出烙好的饼,盛一碗茶:“好儿子,吃饭了。”
“阿妈你不要烦我,我不想吃。”
桑丹自己吃起来,吃得比平常都要香甜好多。其间,她一直都在说,那个娃娃真是太好玩了,太好玩了。格拉告诫自己,不能讨厌傻乎乎的母亲。但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看不出别人神情中山高与水低的母亲,又确实是让自己的独生儿子感到讨厌的。但格拉知道,从来到这个世上的那一天,自己就注定要与这个全机村的人都看低看贱的女人相依为命。所以,他在忍无可忍的时候,也只是说:“阿妈,你好好吃饭,不要再说别人家的事情了。”
🍋 落*霞*读*书lu o xi a d u sh u . com _
桑丹正鼓着腮帮嚼着一大块饼,听到儿子的话,她加速咀嚼,然后鼓着她那双好看却又迷茫的眼睛,一伸颈子把饼咽了下去。她张开嘴,想要说话,却打了一个很响的嗝。一团热乎乎酸溜溜的气息朝格拉扑面而来,差点就让他呕吐了。格拉生于贫贱肮脏的环境,却对各种气味有天生的敏感。这种敏感,让他对桑丹身上的一些气味,对于机村的许多种气味,都感到难以下咽——这些气味常常让他恶心不已,常常在背人的地方哇哇地呕吐。
兔子的奶奶见过他这种莫名的呕吐,叹着气对人说,这种娃娃从来命不长。她说,这种娃娃在别的地方就是天承异禀。“可是,你们知道我们机村是什么吗?一个烂泥沼,你们见过烂泥沼里长出笔直的大树吗?没有,还是小树就在泥沼里腐烂了。知道吗?这就是眼下的机村。”没有人接老奶奶的话。没有人敢接这个话。
老奶奶的话跟工作组讲得不一样,跟报纸上讲得不一样,跟收音机里讲得也不一样。老奶奶的话引得一些更有资历与权威的人发出了叹息,他们说:“这样糊涂的老奶奶嘴里说出格言一样的话,不吉利呀!”
格拉母子从来不会听到机村的主流社会里流传的种种说法。他们只是活着而已,格拉只是时常莫名其妙地感到恶心而已。格拉只是时常克制着对桑丹不敬的想法,让她至少在家里,有一个母亲的大致模样。
现在,她对着格拉的脸,打了一个嗝,又打了一个嗝,一团团湿热的、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使他胃里十分难受。好在,她终于不打嗝了。那块饼终于落到了胃的底部,她终于说话了,脸上带着十足的天真:“但那个娃娃确实好玩啊!”
格拉无话可说,只是无可奈何地叫了一声:“阿妈,我不想说话,我难受,我要吐了。”
这个没心没肺的女人,翻了翻眼睛,说:“那你就吐吧,吐出来就舒服了。”
格拉奔到门外,弯着腰,大声地干呕几下,一股酸水涌了上来,涌到半途又退回到胃里,退回到身体的深处,继续在那里涌动着咬啮着什么。格拉的泪水涌了上来,为了不让泪水流下来,他仰起脸看天,天上的星星因此晕化出来了水汪汪的不确定的明亮镶边。
格拉无助地倚靠在门框上,看着满眼星光转动,母亲依然在背后的火塘边往嘴里填充着食物。这个女人真是天定了该生在饥饿年代的尤物,有食物的时候,她可以一直不知疲倦没有饱觉地吃下去,没有食物的时候,两三天粒粮不进,她连人需要吃饭都想不起来。格拉在母亲的咀嚼声里,听见自己在心里默默地说:“我觉得难受,我要死了。”
他这样在心里念叨,而且因为这念叨感到了些许快·感的时候,整个村庄在星光下寂静无声,一幢幢石头寨楼,黑黢黢地耸立在夜色里。
格拉知道,自己这种莫名的悲伤在机村是不可能得到回应的,现在,他觉得自己恨这个村庄。他恨自己的母亲,远山远水地从不知道的什么地方流浪而来,突然出现在村人们面前,把他生下来,生在这样一个冷漠的村庄。他想问问母亲,她从哪里来,也许在那里,人们的表情和蔼生动,就像春暖花开一样,那里,才是他所不知道的故乡。夏夜里,羊皮褥子暖烘烘的,他躺在底下,像一个濒死的老人,想,我就要死在机村这个异乡了。
格拉睡着了。直到睡着以后,这个克制的娃娃,眼角的两颗泪水才盈盈地滑落下来,落到了枕上。然后,他真的梦见了春暖花开,梦见一片片的花,黄色的报春,蓝色的龙胆与鸢尾,红色的点地梅,他奔向那片花海,因为花海中央站着他公主一样高贵,艳丽的裙裾飘飞,目光像湖水一样幽深的母亲桑丹。但他只感到眼前一片强光闪过,桑丹一声尖叫,他醒了。他踢蹬着双腿被人揪着胸口举在半空里,手电筒的强光直直地照着他的双眼。
强光后面,是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小杂种,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小杂种!
格拉清醒过来了,他听出来了,这是兔子父亲恩波,那个还俗和尚的声音。
他吓坏了:“我不是小杂种,是是,我是小杂种,叔叔把我放下来吧。”
但那个声音陡然一下提高了很多:“我要杀了你!”
格拉的耳膜被这一声怒吼震得嗡嗡作响,却听见一声更加歇斯底里的叫声:“不!”然后,桑丹像一只发狂的母狮扑了上来,把拎着格拉的人和格拉一起,重重地扑到了地上。手电筒滚到一边,照亮了很多条人腿,然后,母亲哭号着把格拉的脑袋搂到了自己的怀里,格拉感到了母亲柔软的乳··房:“我的儿子,格拉,是你吗,我的好儿子。”
格拉靠在母亲的怀里:“阿妈,我在,我在这里。”
又一支手电筒打开了,射向躺在地上的这一对母子,和那个狂怒的气喘吁吁的还俗和尚。
“谁也不准动我的儿子!”桑丹歇斯底里地大叫,但人们看着她被手电光照亮的裸露的胸脯,哄然大笑起来,格拉仍然惊魂未定,紧紧地靠在母亲的怀里。但母子俩还是被那些人强行分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