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火 十一 · 2
多吉还说,他孤身一人,死了,没有人哭。要是大火烧过来,那就是灭顶之灾。一个没人哭的人死,换家家不哭,值。喇嘛江村贡布心里一直是瞧不起这个巫师的。这并不因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过节,而是庙里的僧侣总是以正宗自居,这一类人都被看作邪门外教。但眼下他如此的表现,却让喇嘛心生敬重之情。
多吉说这些话时,已经喘不上气来了。他紧抓住江村贡布的胸襟,眼睛里闪烁着狂乱的光芒,说:“我只求你,用你的医术,让我再活五天!我想看到风把那火全部压灭。是我唤来的风啊!”
江村贡布只好点头,走出山洞时,他想,这个人最多还能坚持两天。
回到村里,正碰上一帮上山送了饭回来的人,开了花生和熏鱼罐头在溪边林前喝酒。江村贡布也加入进去了。格拉死后,村里人都有些怪罪他们家,与大家的关系都有些生分了。而他儿子心里苦,又不肯低头。只有他来放低了身段,与大家往还。希望大家早点忘了两个死去的孩子,乡邻之间回到过去那种状态。所以,这种场合,不要人邀请他也会加入进去。何况人家远远地就招呼了他。
一路走来的时候,他一直都在长吁短叹,为了心里那很深的感动。再说,他受了大队长的重托,心里头还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有感动有秘密的人,是很容易喝醉的。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酒碗转到面前,他都喝得很深。这种样子喝酒的人,总是想告诉人们点什么。这一点,全机村会喝点酒的人都知道。大家并不问他什么。只是越来越频繁地把酒碗递到他手上。
然后,江村贡布就呜呜地哭了。
还是没有人问话。
然后,他就直着舌头说话了。他说:“我太感动了。”
“其实你不用这么感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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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兔子死了,格拉也死了。大家还对我这么好。”
这个话题勾起了很多人的叹息:“其实,大家都有错,我们都可以对那个孩子好一点。”
这话让江村贡布哭得更伤心了。他说:“好,好,你们对我们家这么好,我也不瞒你们了。”说出这句话,他立即就收了哭声,脸上浮现出神秘的表情,“但是,你们谁也不能告诉。”
大家都看着他不作声。
他说:“你们也不要害怕。”
大家都齐刷刷地摇头,意思是我们干吗要害怕。
“那我就说了?”
大家一齐点头。
“好,我说了。”
然后,他就把多吉如何藏在山洞,如何作法都说出来了。他还说,这些天压住了火头的风,可能正是多吉作法的结果。他说着这一切的时候,那么多身子倾过来,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的眼睛,使他感到特别畅快。最后,他说:“要是多吉累死了,我们要封他为神。”
说完这一切,那种畅快使他浑身困乏,便一歪身子睡过去了。
醒来时已是黄昏,他步履踉跄回家时,关于多吉作法的事,已经在村子里流传了。第二天,这话便到了村子之外的人的耳朵里。很多秘密,本来在机村都是公开的事情,但外界的人,却不得与闻。这次这件事情,要不是老魏的出现,仍然会只是机村的一个秘密。但有老魏在,情形就大不一样了。
老魏做过些招机村的恨的事,即便如此,机村人仍然认为老魏是一个好人。这次,老魏下来,又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整天价忧心忡忡的样子,看了让人可怜。过去,机村人不肯干上面布置的事情,就派老魏下来。老魏不下命令,老魏说:“你们想犯错误,那我也来跟你们一起犯。”
机村人不肯上交公粮,老魏来是这么说的。
机村人放火烧了荒,每次来带人去拘留,带不到人的时候,老魏也是这么说的。
机村人最初不肯砍树,老魏来动员,也是这么说的。
这回,老魏显得怨气冲天,说:“叫你们不烧荒,你们烧了。让多吉老老实实,他不干,要跑,这下把我害惨了,我再也帮不上你们的忙了。”
他这么说话,足以叫机村人感到忧心忡忡。上面的意思千变万化,机村人难于应付与理解,老魏,一个派出所所长,官不大,却是机村与上面的一个桥梁。老魏对机村很熟悉。他很快就感到了有秘密的存在。他也不打听,最后那传言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耳朵里。告诉他的人说:“这事,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在我们村里,索波和他手下的那些民兵我们都不敢告诉。”
老魏是忠于组织的,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报告了。
这才有了当下这一幕。
老魏对格桑旺堆说:“明人不做暗事,这件事我一听说,立马就报告了。”
“为什么?”
“谣言止于智者。不能再让谣言流传了。”
“真的怎么是谣言?”
老魏笑起来:“看,你已经招认了。”
“我没有招认。”
“我的大队长,你不是说这事是真的吗?你不就等于是招认吗?行,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说完,他拉着格桑旺堆钻进了帐篷。江村贡布垂首坐在一圈人中央。格桑旺堆对他一跺脚:“你坏了我的大事!”
索波则对着他冷笑。
格桑旺堆说:“好吧。人是我藏起来的。”
领导马上发话:“马上发通知,阶级斗争新动向,有人趁国家森林遭受巨大火灾之机,宣扬封建迷信,破坏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老魏叫起来:“不行啊,防火道工程千万不能再停啊。坏人已经挖出来了,交给专政机关来处理吧。”
领导阴阴地笑道:“专政机关,老魏你就是专政机关的吧?过去你就是管着这些地方的吧?看看,搞封建迷信的坏人猖獗到如此程度,就是过去的专政机关执行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结果!你还什么专政机关!”
老魏争辩道:“过去我有错误,可现在专政机关不是都换人了吗?”
上面一拍桌子:“你话里话外,是对文化大革命心存不满!”
老魏从来没有在机村人面前如此失过尊严,他梗着脖子还要争辩,格桑旺堆悄悄拉拉他的袖口。虽然他听不太明白他们那些文件上的大道理,但他看出来,老魏在这种时候还是向着机村的。
不想平常慈眉善目的老魏涨红了脸,冲着格桑旺堆,还有索波跟江村贡布三个机村人爆发了:“我这是何苦呢?我这是何苦呢?你们机村人总恨我出卖了你们,现在你们看看,领导又是怎么对待我的。”
老魏反常的举动使大家都有些吃惊。好半天,大家都看着他一言不发,没有任何反应。要是有人反驳,老魏的怨愤就会继续高涨。但大家都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三个机村人是因为震惊,而那些和老魏一样的干部们,大多都用讥诮的神情瞧着他。这种安静,把老魏自己也弄得手脚无措,他的脸由红转黑,抱着头,慢慢蹲到了地上。大家还听见他低声咕哝:“对不起,我又犯错误了。”
又是一声拍桌子的脆响,“大火当前,你还要认识这是什么性质的错误!”
“我同情落后势力。”
“不是同情,你的立场早就站歪了!”
老魏又昂起了头,再次开始申辩:“没有那么严重,我只是不该同情这些人!”这回,他用手指着这几个机村人的时候,眼里的确喷出了仇恨的火星。
“那你说斗争会该不该开?”
“该!该!”
突然有人大笑。大家一看,却是刚才还缩在墙角里索索发抖的喇嘛江村贡布。然后,他口舌伶俐地吐出了一大串藏话。说完,他再次放声大笑。
领导发话了,问这个人疯了吗?
格桑旺堆说:“疯了。”
但索波他说:“这个人没疯。”
“那他念经一样,说些什么?又在这里公然搞封建迷信活动吗?你,把他的话翻过来给我们听听。”
索波说:“领导不该相信他的胡言乱语。”
“叫你翻过来听听。”
这时,老魏感到周身关节酸痛,就举手说:“报告领导,我身上的天气预报准得很,天要转阴,要下雨了。”
领导只想听索波翻译江村贡布的话。
江村贡布大笑说,你们在这里为一些虚无的道理争来争去有什么劲呢?多吉已经死了!不管是不是封建迷信,也不管他的作法是不是有效果,但他的确是为了保住机村的林子,发功加重内伤而死的。这样的人你们都要斗争吗?如果需要,我马上去背负他的尸体回来。或者,你们不想斗争死人,那就把我当成那个死人来斗争吧。我们只是迷信,你们却陷入了疯狂。
等索波翻译完了,江村贡布再次大笑,这回是用汉话一字一顿地说:“我看,你们全都疯了!”
然后,背着手仰脸出门去了。
领导一拍桌子说:“给我抓回来!”
这时,有三个影子一样的人现身了,这正是追踪多吉的专案组的那三个人。这些日子里,他们悄无声息,但又好像无处不在。其中一个,跑到领导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领导便挥了挥手打消了刚才的念头。
三个人便影子一样飘出去,在喇嘛身后跟踪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