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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瑟与达戈 三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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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觉·华尔丹遇到美嗓子色嫫时,已经当上班长了。他的枪法很好,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个人有个大多数藏族士兵没有的灵动脑瓜。团长下部队视察,听说了这个人,晚上便带着他去查哨。他走到团长前头,不出一点声息,半个小时就摸掉了三个游动哨。团长刚刚离开,那三个身高马大的家伙,就把他狠狠地揍了一顿。他们把马蹄铁包在棉手套里,一下一下打他的肚子,打得他连哼哼声都发不出来。

他对达瑟说过这事:“妈的,那些家伙下手真狠,把那些哼哼声都揍成了乌血块,三天后我才在厕所里吐了出来。”

他还告诉达瑟说,事后,排长把那三个家伙告到了连长那里。连长是打过狠仗的老英雄,他把打人的人和被打的人都叫去了。连长背着手,拉着汉族的外省腔说:“说说吧,你们乡里乡亲的,怎么就干上架了?”

惹觉·华尔丹挺挺胸脯说:“我们没有干架!”

“好,有种!不过,这就等于是说你们排长撒谎了?”

那三个也挺着胸脯上来,说:“不是干架,是教训他!”

惹觉·华尔丹也挺着胸脯说:“他们只打了我吃饭的肚子,没打我的脑袋,所以,不算。”

“那我倒要听听你的说道。”

“肚子只保证吃了东西长身体,反正我的身体也长不过他们,我就是脑袋好使,他们不打我的脑袋,就还是我的好乡亲。”

那三个不服气,大喊:“打了!”

连长大笑,说:“你们都能成好军人,回头我告诉你们排长,这事就不再提了,好,立正!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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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还对连长说,说,这家伙才是个班长的料,就准备提他当干部了。这是当兵第三年的事。第四年,“他妈的那一年,就遇到这个要命的女人了”。

他讲到结束他大有前程的军人生涯那段经历的时候,还是几句对话。

团长派人把他叫到团部,说:“我就要转业到地方搞建设了,但和平年代也需要好军人。你是一个好军人的苗子,留在部队,好好磨炼吧。”

因为惭愧,他的头深深埋了下去:“我爱上了一个女人。”

“爱上了一个女人,谁说一个好军人就不能爱上一个女人,但愿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有福的女人。”

“她是一个仙女。”

“哈,仙女,”团长哈哈大笑,“看来你这个聪明脑子里还有迷信。”团长走近这个他期望甚多的好军人,放低了声音,说:“不过,我这个人脑子里也有些迷信,你要不要听听。”

惹觉·华尔丹深深点头。

“仙女不一定是好女人,好女人是有旺夫命的女人!这个你不懂。”

“我们藏人的说法是,仙女就是定你命运的女人。”

“我告诉你了,你的命运就是做一个好军人!”

他抬起头来,直视团长的眼睛,摇摇头:“要是打仗,我会是一个好军人,我做不来不打仗的好军人。”

“那我就带你去地方吧。我喜欢你这种机灵鬼。”

“不,我要去她的村庄娶她,我从小就梦见自己是一个好猎人。参军后,我就不做那个梦了,可见到她的那个晚上,我就又做那个梦了。”

“梦?”

“我的仙女说,我是一个好猎手,只一枪,我就把她的心房洞穿了。”

团长拍拍大腿说:“唉!立正!解散!不,你给老子回来,不是解散,你给老子滚蛋!”

就这样,达瑟去上学的时候,才在旅馆里碰到一身旧军装的惹觉·华尔丹。当时,他正一腔热血要去机村兑现他的爱情诺言呢。现在,离开几年的达瑟要回来了,惹觉·华尔丹的爱情却越来越像个虚无飘渺的梦幻。

话说当年惹觉·华尔丹穿着一身旧军装出现在机村时,美嗓子色嫫不在村里,她参加县里组织的宣传队演出去了。村里人都说,美嗓子姑娘这一走,也许就不会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并不理会这些话,只管在自己选定的地方造他的房子。过了两个月,色嫫果然从宣传队回来了。惹觉·华尔丹已营造好了暂时的栖身之所。华尔丹设想了一千种和她重逢的情形,而两人真正相见的情形却是他未曾想到的第一千零一种。这个女人穿着有点舞台风味的艳丽长裙施施然走来时,华尔丹就迎着她冲了上去。但是,还没等他近身,色嫫脸上那种惶然的表情使他停住了脚步。

他站住了,指着杉树皮苫顶,柳树条编成四壁的棚屋说:“这是真正的猎人房子。”

色嫫不明所以地笑了一下,没说什么。

他有些气馁了。

“这是临时的,等着吧,我要盖一所机村最漂亮的房子给你!”

色嫫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真的来了。”

他想不出什么话说,默默地把她带到了门前。

是她推开了房门。然后,她闻了闻推过门的手,说:“真香啊!”

华尔丹眼里燃烧着火苗:“进去,进去,你就会陷到整座房子的香气里。”

色嫫就进去了。果然,整个人就沉陷到造就这座新屋的柳条与杉树皮混合的清香里了。

华尔丹还喃喃地说:“姑娘,听说你要回来,整座房子我都用新鲜的柏枝烟薰过了。”

色嫫的泪水下来了,呻·吟一样哼了一声:“达戈啊!”

达戈就是傻子的意思。她这一叫,这个机灵人确实就有些变傻了。有什么东西把他聪明灵动的脑子给蒙住了。这一来,他的脑子就有些发木,就真是一个傻瓜的脑子了。

她走进这狭小整洁的屋子,芬芳从四面袭来,她又叹息了一声:“达戈啊!”热泪便盈盈地浮上了她的眼眶。

“你怎么不好好起步,当个军官,就在部队上等我啊!”

“傻姑娘,那样的话就太久了,你看,我不是马上就能得到你了吗?”说着,华尔丹张开双臂要把她揽入怀中,她却浅浅一笑,退到了门口。

华尔丹再往前来,她伸出手,用齐腰的栅门将两个人隔开了。

“为什么?”门里边的男人问。

她倚在门框上,定了定神,说:“你说收音机里那些歌声好听吗?”

“好听。”

“比我唱得好听?”

“没你唱得好听。”

“那为什么她们可以在收音机里唱,在舞台上唱,而我要一辈子都住在乡下?”

“你想离开?”

“我为什么不该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

“我爱你!”

她把门打开,自己投到了男人的怀里:“既然你要我,那个晚上你就不该离开!那个晚上,你就应该要了我!”

华尔丹用双手捧起了姑娘的脸,叉开双腿把身子紧紧贴了上去。色嫫呻·吟了一声,身子就软了下来。两个人的嘴唇贴到一起的时候,华尔丹的手已经探进了她的怀里,摁住了她结实小巧的乳··房。他陶醉了,嘴巴贴在姑娘耳边悄声说:“好像一只乖乖的兔子啊。”他的手压紧了一些,这下,他把乳··房后面怦怦跳动的心也摸到了。

他又说:“天哪,这小兔子的心跳动这么快。”

色嫫只是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脸上浮现出来的却是痛苦的表情。

他的身子更紧地贴向了色嫫,说:“好姑娘,你的猎人要出枪了。”

说着,他把色嫫的手拉向他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坚硬,而且滚烫。色嫫姑娘真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棍烫着了一样甩开手,低低地尖叫一声,从他怀里挣出去了。

他还想再扑上去,但色嫫慢慢蹲下身子哭了起来。华尔丹站在原地呆住了,刚才她叫他傻子时那种脑子被什么东西蒙住的感觉又回来了,两只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一个干涩的声音问:“为什么?”他晓得这个没有得到回答的声音应该是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但那声音却隔得有些远,从身后的什么地方传过来,还带着一些空洞的回声。

“为什么?难道你不相信我是个真正的神枪手,你不相信我是最好的猎人?”

色嫫泪眼迷蒙:“我相信,我相信。”

华尔丹的声音提高了:“那又是为什么?”他提高的声音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把蒙住他脑子使他感觉迟钝的东西挑开了,周围的世界又是原来的样子了。于是,他提高了声音,问:“那你是为了什么?”

“达戈啊,世道变了。一个好猎人能够帮助我成为歌唱家吗?”

“歌唱家”这个词,色嫫是用汉语说出来的。想想,机村的藏语方言中还真没有这样一个词。这种方言里只有“歌”,“唱歌”,“那个人在歌唱”,“那个唱歌的人”,那是描述人在某种时候的一种状态,那是人人都可能具有的状态,而不是指一种光耀的职业。

现在,这个特指一种光耀职业的专用词以汉语的方式从美嗓子色嫫嘴里蹦了出来,这个词好像有着咒语般的魔力,她因悲伤而晦暗的脸泛出奇异的光亮。

华尔丹本是个天资聪颖的年轻人,在部队已经学得一口很好的汉语了。他当然懂得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他说:“色嫫啊,我在部队听过歌唱家的演唱,你不会唱那些歌,他们那样的歌你怎么会唱?!”

“我学得会,我已经学了好多了。”她说这话时,脸上泛出了更明亮的光彩,并且立即就唱了起来:

“毛主席的光辉,嘎啦呀西若若,照啊到了雪山上,依啦强巴若若!”

这歌中的藏语也是远方的藏语,而不是机村的当地方言。

华尔丹捧着脑袋蹲在了地上:“求求你,停下来,不要唱了。”

色嫫一唱歌,人就兴奋起来,她又唱了一首才刹住了兴头。然后,两眼放着晶晶的亮光问:“我唱得比收音机好听吧?”

她看到蹲在地上捧着脑袋、痛苦万状的男人,才回到当下的现实情境中,双眼重又黯淡下来。

这回,是她痛惜地捧住了那个傻瓜男人的脑袋,哭了。

然后,她突然站起身来跑开了。

华尔丹跟着她跑了几步,突然又停下来,好像是突然忘记了这样跑动到底是要追索什么。他站在门前的草地上,呆呆地望着虚空,脸上浮现出痛苦而又茫然的神情。

色嫫提着艳丽的长裙,跑过草地,跑过了草地中央那株鹅掌楸巨大的荫凉,翻过房子前面的小山丘,从他眼里消失了。

机村的人都说,其实,那个机灵的若觉·华尔丹在那一天就死去了。之后,是脑子不开窍的叫达戈的那个人从同一个身子里长出来了。

全机村的人都听见过美嗓子色嫫美妙的声音在不同的情境下叫着这个抛弃了美好前程来投奔爱情的傻瓜男人:“达戈啊!”

心情愉快的时候,她叫:“达戈!”

愁绪难谴的时候,她叫:“达——戈!”

更多的时候,她的心情在这两极之间徘徊不定:“达戈啊!”

村里人也跟着叫起他这个名字,人们慢慢地就把那个曾经属于一个英武军人的名字忘记了。达戈天天上山打猎,机村山林中的猎物也太多了,他从来没有空手而归的时候。人们叹息,说:“这个人身上杀气太重了。”

“唉!当今之世,非但人逃不过劫难,林子里的猎物也与人一样,同有一劫啊!”

有一个小孩子,混在大人堆里,每每看到达戈肩扛着猎物从山林里出来,那只蛇一样滑溜、鹰一样机警的猎犬跟在他后面,见大人们都这么长吁短叹,就说:“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杀了?”

引得人们吃惊地看他。

“你们不是心疼林子里的野物吗?杀了他,那些野兽就不会遭殃了!”

大人们脸上现出奇怪的神情,说,从古到今怕还没有一个孩子这么说话,然后便叹着世风日下,摇着头慢慢散开了。

留着这个小孩独自立在广场中央,喊道:“要是不敢杀人,至少可以把狗给他干掉啊!”

但是,这个小孩连这只狗也无法干掉,他的年纪太小了,连上小学的年纪都还没有到嘛。

那个时不时要语出惊人的孩子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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