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瑟与达戈 十二 · 2
停了一下的风又起来了。整棵树,以及包括了这棵树的整个森林都发出激流般的哗哗声响。
我问他:“你想什么?”
达瑟说:“算了,不想了,其实我这脑袋也想不清楚什么。反正人都可以杀人,为什么就不能杀像人的猴子呢?猴子是什么?很远很远的亲戚罢了。”
我趴在树屋的栏杆边上,从这里,可以看到达戈像堡垒一样的漂亮房子。夕阳下面,铁皮屋顶闪烁着刺眼的光芒,但整个屋子却静悄悄的。屋子的回廊上,好几只竖立着漂亮大尾巴的松鼠蹿上跳下,好像那屋子的主人不是一个满身杀气的凶手。
“我表姐说,他杀了那么多猴子,肯定会再犯病。”
“你不要再对我提这个人的名字。”
“也许,他已经犯病了。”
“还好,你没有说出他可恶的名字。”
“也许,达戈已经死了。”
“他是自己要死的,你就让他死吧!”达瑟对我喊起来,他腾一下站起来,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他飞快地把绳子缠在我的腰间,“你提了这个该死的名字,你走!”
很快,我就被从半空里降到了地上。
我走到那幢安静而孤立的房子跟前,我拍门,然后侧耳静听,屋子里安静极了,没有一点声响。我再拍门时,门轻轻地开了。我没有看到人,火塘里也没有火,只有铺在地上挂在墙上的兽皮闪烁着幽微的光,一种很多东西在窃窃私语一样的光。这光走过那些兽皮上的毛尖时,发出了阳光走过秋草一样的细密声响。
我窃窃地叫了一声:“达戈。”
本来,我对达戈和达瑟,都该叫叔叔或者哥哥,但我从来都只叫他们的名字,他们都爽快地答应。村里人却把这个也当成了这是两个怪人的有力证据。当然,我至少也就成了机村怪人队伍的后备力量。
我再叫一声:“达戈。”
兽皮上的光都惊散了,絮语声也随之消失。
我穿过屋子,在后门那里发现了躺在地上的达戈。他用那些躺在田野里的死猴子那种惊惧而不甘的眼神定定地看着我。他照表姐教他的那样,把一根什么动物的光滑胫骨紧咬在嘴里。而且,双脚与双手,都用绳子紧紧绑起来了。他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板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的癫痫已经发作过了。我替他取下嘴里的胫骨。他长吁了一口气,一脸的疲惫中浮起浅浅的笑意:“达瑟。”
我转身,看到达瑟眼里满含泪水,站在我身后。
达戈说:“我把自己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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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瑟依然站立在那里,像段木桩一样一动不动,我可是懂得达戈猎人这一套东西。他用绳子先把双脚缚紧,然后,蜷起双脚,再在双手上打一个活扣。闪电一样抽打他的癫痫一来,他一伸腿,绳子一抽,他的双手就被紧紧捆起来了。他把在林子里下套子对付猎物的方法用来对付自己了。我们没有看到病魔袭来时,他被绳子捆着痛苦挣扎的样子。但是,天可怜见,这家伙苍白虚弱地躺在地上,冷汗淋漓的样子竟然比他刚刚杀死的那些猴子还要无助,还要孤独。
他伸出手来,对达瑟说:“我想起来,请你拉我一把。”
达瑟说:“我可以拉你,我是拉一个病人,但我要郑重宣布,不再跟那个残忍杀手说话!”
“但你已经说话了。”
达瑟对我说:“你扶着他的那边,我们把这个活尸首弄到屋子里去。”
这个人整个身子就像没有骨头一样沉沉下坠,我们费了很大劲,才把他弄到火塘边的兽皮上躺下。有一阵子,他的脸陷在阴影中看不见了。当火苗从火塘中央升起来时,他的脸又从阴影深处浮现出来了。
他躺了一会儿,有力气替自己辩解了:“它们不过就是一些猴子。”
达瑟不说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想说我又不穿它们的皮,不吃它们的肉,也不能取鹿茸麝香一样治病救人的药。”
达瑟一直把脸朝向别处,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我说得对吧?”达戈是个容易得意的人,就因为说出了达瑟心里想说的话,他就得意起来了,他的脸上露出了我也常常会讨厌的无赖的神情,“是啊,我就是想用它们的皮、肉、骨头还有血,换钱,换东西!我有最好的猎人才有的枪法,但我不守猎人起码的规矩,我没有好猎人该有的慈悲心肠!”
达瑟对我说:“也许你该去拿一块猴子肉,给这个病人熬一锅滋补的汤。”
我知道他的意思。很多兽肉就挂在火塘上方。但我坐着不动,我竭力装出大人的老成模样,学着达瑟的腔调说:“这是女人的活,该去请个姑娘来熬汤。”
达戈扭过头去,把脸埋在兽皮里哭了。他说:“朋友们,你们知道的呀,色嫫她把我这辈子都毁掉了。要是你们再说女人,就请你们杀了我吧。”
我赶紧说:“我不是说她,我是想去请我的表姐。”
“住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崽子!你表姐他妈的算什么?”
我表姐算什么?我的表姐懂得医术,知道他所害的病的名字,知道他发病的时候嘴里要插上一根棍子,这样,他的舌头还好好地长在嘴里,使他可以毫无良心地胡言乱语。
我说:“那我去叫你的美嗓子色嫫。”
他把手伸向了天空:“我爱这个姑娘!而在过去,她也是爱我的。所以,我才来到了这个村子。”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色嫫手捧着那部电唱机泪流满面出现在门口,她喃喃地说:“达戈,我爱你。达戈,我也知道你有多么爱我。”
“我不想你再到这里来了。”达戈从地上坐起来,支撑着虚弱的身子做出一副刚强的姿态。
姑娘哭了起来。
达戈脸上却露出了笑容,他说:“不要哭,为什么要哭呢?请你用机器放一首歌给我听听吧。”
色嫫在火塘的下首坐下来,一张唱片映射着暗淡的火光在机器上旋转,然后歌唱。这是一个藏族女歌唱家的声音。藏族的人嗓子,藏族人讲汉语时那种含糊的口音。歌颂解放军,歌颂毛主席,歌颂共产党,歌声仿佛大地一样广袤无边。很长时间以来,美嗓子色嫫不再唱流传于机村的民歌了,她总是拼了命地唱着这位歌唱家的歌。
第一首歌响起来:
“喜马拉雅山呀,再高也有顶哟,雅鲁藏布江啊,再长也有源啊,藏族人民的生活,啊啊啊啊啊,再苦也有边啊——共产党来了苦变甜啦,苦变甜啦——”两个女人的声音交替着扶摇而上,哀怨的时候也能那么高亢,真是出人意料。歌唱变成了一种攀越声音险峰的比赛。唱到高处,美嗓子色嫫的声音变得尖厉了,像是要把我们的脑袋从中间,从里面劈开。
唱到第二首,色嫫已经完全沉溺到音乐里去了。她因内疚而低垂的眼睛抬起来,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盯着某处虚空,仿佛看见天堂一样闪闪发光。她一扭脖子,像电影里那些革命青年一样把搭在胸前的粗黑辫子甩到背上,和着唱机里的歌声开始新的歌唱了:
唱支山歌给党听,
我把党来比母亲,
母亲只生下我的身,
党的光辉照我心!
旧社会,鞭子抽我身,
母亲只会泪淋淋,
共产党号召我闹革命,
夺过鞭子抽敌人。
夺过鞭子,夺过鞭子,抽敌人!
歌曲到了后半部,欢欣的,仇恨的情绪纠缠交织,再也没有前一首歌那种与她当下心境有些契合的自爱自怜了。很显然,她从歌声里去了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世界。那个世界的景象才能使她两腮绯红,眼睛与额头闪烁玉石一样的光芒,使她出了汗的身体散发出原野上花草的芳香。要不是电唱机先停下来,她是不会自己停下来的。一个人要是能够拥有这样一个如此美妙的世界,那她确实没有必要停顿下来。
达戈早在她歌唱的时候就坐直了身子,他苍白的脸上泛出了血色,黯淡的双眼漾动着灼人的光芒。
色嫫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还有些遗憾:“我觉得才刚刚开始呢。”
达戈哑着嗓子说:“那你就唱下去,一刻不停地唱下去吧。”
“可是……”
“可是什么?好姑娘,没什么可是!这么好听的嗓子,你会一直唱到舞台上去的!”他脸上出现了梦游般的神情,伸出手来摇晃着达瑟的肩膀,说,“伙计,她的歌声是那么好听!不是有人说她是一个妖精吗?也许世上只有妖精才能这样动人地歌唱!”
“可是,等我唱到舞台上,我就回不来了。”
“你出名了,成歌唱家了,还回这个该死的地方来干什么?姑娘,这个地方已经失去神灵的佑护了。”
“人家会不准我回来看你。”
“人家?人家是谁?”他刚把话问出口,就已经明白了色嫫的意思。“我不该问这样愚蠢的问题。虽然人们叫我达戈,但我并不是真正的傻瓜。好姑娘,这个电唱机是我对你最后的帮助了。你想穿着拖地的长裙,站在耀眼的灯光下,对着成千上万的人歌唱,我就帮不上忙了。让那些手握重权高高在上的男人,比我当年的团长还大的首长帮助你吧!”他有些哀怨地叹息了一声,“你那么想当歌唱家,只有那样的人才能帮你。”
“可是……”
“不要可是了,我已经做了一个猎人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一枪一个,我打死了那么多只猴子,天要罚我了!”他又虚弱地躺在了地上的兽皮中间,“达戈和色嫫,一个妖精,一个仙女怎么会和一个傻瓜在一起呢?”
色嫫这个词,本来就包含着妖精与仙女两个意思。
色嫫低下头坐了半晌,然后,突然抱着电唱机站起身来,说:“要是有来世,我就做一只皮毛美丽的狐狸,那时,请你毫不犹豫地开枪杀死我吧!”
后来我想,其实当时所有人,我,达瑟,还有达戈,都暗暗希望她郑重宣布,她只要做机村的美嗓子姑娘,因为世世代代,机村一定也有过跟她一样的美嗓子姑娘,犹如野花一般,自开自落。但她抱着电唱机走了。走到门口,她停了一下,但她并没有如我们期望的那样回过身来。她坚定地捋了捋头发,扭了扭脖子,便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那个晚上,村子背后,达戈和色嫫的雪峰默然相对,矗立在钢蓝色的天空下,沉默不语。也许,连它们都厌倦那个几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爱情故事了。这个故事说,一个住在天上的叫色嫫的寂寞仙女,看上了下界密林深处的猎人达戈,看中了他的勤劳与善良。于是,仙女偷渡到下界来与猎人共过人间生活。这引起了某个天神的愤怒,最后,把这对誓死不肯分开的坚贞男女化成了永远遥相对望的两座雪山。
这两座分别叫做色嫫与达戈的雪峰在机村人的眼界中耸立了千年,这个故事也流传了千年。也许,那个烂熟的故事从此要有一种新鲜但有些残酷的讲法了。
那个夜晚,整个村庄都笼罩在屠杀者们的不安中。
那个夜晚,美嗓子姑娘一直在歌唱,美妙的歌声并未使内疚的人们受到安抚,反而使人感到深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