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达瑟与达戈 十四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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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他们一起出来的,还有我的表姐。

我对达瑟说:“看,表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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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瑟哼哼了一声,我不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我又叫了一声:“表姐。”

我叫得太胆怯了,她没有听见,她大声对大家说:“他就是太饿,太累,现在缓过劲来了。”

接下来,机村人川流不息,带来各种礼物,堆满了格桑旺堆家的门廊。传统的礼物是茶、盐、猪膘,还有酒,而在这个丰收年里,更是多了成罐的菜油、用土豆从伐木场换回来的大米与白面,甚至有人家把去年大火时偷藏起来的成箱的罐头都搬出来了。每个人都放上了自己的一片心意。

这时,格桑旺堆下楼来了,看着站满自己家院子的乡亲,看着堆满门廊的礼物,他把头紧抵在墙上,带着哭腔说:“我恨过你们,怨过你们,乡亲们,你们这样对我,我觉得我不该怨恨哪!”

这种情形下,有女人马上就哭出声来了。

但有人马上高声制止:“乡亲们,这个时候,该高兴才是啊!大家应该喝酒歌舞啊!”

这时,表姐眼睛看着达瑟,嘴里悄悄告诉我:“达戈!达戈也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格桑旺堆说的。他们两个一路回来的。”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达瑟。

达瑟正在为自己拿不出礼物而羞愧,听了我的话,便在人丛里寻找:“达戈,达戈在哪里?”

没有人告诉他在哪里可以找到达戈。

这时,美嗓子色嫫唱起来了,她唱的还是最爱的那一首:

 

 

阿哥,你何须说,何须说,

且听我为你唱歌。

我只能唱一支无字的歌。

为了我的歌,

你要在人世上生活。

 

歌声里,人们手拉手,绕成了一个圈子,跳起了舞蹈。色嫫歌唱,人们舞蹈。直到月亮从东山边上的薄云后升上天顶。人们好久没有这样欢舞过了。现在,大家都手拉着手,节奏悠缓的时候,所有人的身体像被风吹拂的树那样轻轻摇晃,吟咏一般的歌声像朦胧的月光行走在树梢之上。然后,脚步越来越快,心跳也跟着快起来,所有相互牵引着的手心里都沁出了汗水,都传导着温暖,舞蹈的人们时不时憋不住发一声喊,这时,映在井泉里的月亮会颤抖一下,真的月亮却依然一动不动高挂在明净的天上。

刚从监狱里释放出来的格桑旺堆身体虚弱,面前摆着一碗热酒,倚在门廊上,一脸微笑地看着欢舞的人们。

达瑟离开欢舞的人群,踏着月光去找他的朋友。他说:“我晓得你这个家伙去了哪里。”

达瑟赶到时,见达戈正动作利索地撬掉钉在门上的木板。

门打开了,稀薄的月光先于两个人进到了屋里。月光只是进去了一点点,走到火塘下方就停住,不再往里面去了。达瑟往月光那边的黑暗里伸了伸脚,但很快就缩了回来。他转过脸来看着达戈。达戈一伸脚就走进去了。

在黑暗里边,他说:“进来吧。”

达瑟伸出脚,在空洞的黑暗中试探一下,也进去了。

“坐吧。”

“我没地方坐。”

“将就一点,直接坐在地板上吧。”

“连块垫屁股的皮子都不给我?”

“这屋子里连半块皮子都没有了。”

“你把它们弄到哪里去了?”

“全都卖了。”

“换钱了?”

“换钱了。”

“你他妈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你他妈连一无所用的书都要那么多,钱这么有用的东西为什么不该越多越好。”

两个呆在黑暗中的人都不开口。屋里太安静了,静到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旷野重新上冻的声音。白天,在阳光下融化的雪与冰重新凝结时发出嘁嘁嚓嚓的声音,好像有很多人或动物正轻手轻脚从四面八方朝这个屋子走来。屋子里,只有达瑟粗重的呼吸声。而达戈只要愿意,连呼吸都可以屏住很久,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木头桩子一样。

“奇怪,我怎么有些害怕呢?快把火生起来吧。”达瑟说,“妈的,你像一根冰柱一样散发着冷气!”

火苗从火塘里升起来,达戈侧过被火照亮大半的脸:“你说我是个死人?那我就算是个死人吧。哎,伙计,你的书上谈过这些事情没有。”

达瑟伸出手来,拢在火苗上:“春天来了,我明天就上树打开书屋,我给你翻翻看。”

达戈笑了:“拉倒吧。你那些书只把世上有的东西画在上面,一点也没有人不知该怎么办时想要的道理!”达戈笑着,把被火光照亮的脸又转向黑暗,“伙计,我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不会再回来了,结果我又跑回来了。”

“回来就好,你的房顶都塌了。”

“回来就好,你以为一个人还能回到原来的样子吗?”他猛然一下转过脸来,火光再次把他的脸照亮。达瑟看见了他凶恶的眼光,扭曲的脸孔。

“你的脸?”

“这么有学问的人连这个都看不出来吗?”

他的左脸颊上,一道刀疤从鼻梁旁一直斜向耳垂下面。达戈举起右手,右手背上交错着几条刀疤。他张开手,两根指头没有了。

达瑟声音沙哑:“谁干的?”

“你是想要帮我报仇吗?你没有这个本事,还是不问这种没用的话吧。”达戈的脸变得冰冷僵硬了,他的语气里充满了嘲讽,“好伙计,要不要脱下衣服看看我身上其他地方的伤?”

“在这里好好的,你跑出去干什么?我们不是都从外面回来的吗?”

“我是来找我的爱情!你拿他妈些破书躲回来,能跟我比?你拿着几本破书,这个不能,那个不能。不能打猎,不能砍树,不能杀那些该死的猴子!告诉你,我惹觉·华尔丹都干了!老子什么都敢干!”

达瑟只感到背上发冷:“你干了什么?”

那张被刀疤扭歪了的脸朝他逼过来:“你真的想知道?”

达瑟眼睛一眨也不眨,点了点头。

“我弄不懂你他妈是个什么人,该害怕时你又不害怕了。你不害怕也就用不着告诉你了。”

“你干什么了?!”

达戈笑了,伸手抱住了他朋友的肩头,使劲摇晃:“好伙计,老子什么都没干,告诉我,你想念我吗?”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达戈语含悲凉:“要是我没有死,不来这里又能去什么地方呢?”

“那你为什么要离开?”

“哦,要是色嫫不离开我,我就一直呆在这里。但她想在舞台上,想在收音机里,想在电影的新闻简报里唱歌,我就没有办法了。我只好把别的事情了结了。要是这个世界不把最好的东西给我,那我就至少该把最坏的事情做个了结。”

“你肯定干了什么。”

“反正你的木头疙瘩脑袋喜欢琢磨事情,那就慢慢琢磨吧。”达戈的心情转眼间又好起来了,他说,“看来,这个屋子需要好好收拾一番了。问题是,现在我们有什么好吃好喝的?”

这个屋子空空荡荡,风在屋顶上呼呼地来来去去。显然没有他所说的那些东西。达瑟想起,树屋上不仅藏有书,而且还有一些肉干,甚至还可能有一瓶酒。肉是达戈送给他的。酒是在城里上学的时候,叔叔送给他的。叔叔说:“外国酒,你看看这是外国的白兰地酒!”

达瑟说:“可是我的梯子还没有造好。”

达戈说:“不是每个人上树都要一架梯子。”

但达瑟坚持要把梯子竖起来。这并不难办。但他上到一半,上面,就没有踏脚的梯级了。他停在半空中,看着达戈盘着腿,从树干上直接上去了。他扒拉开封住树屋的树皮与枝条,冰雪噼哩啪啦掉下来,打得达瑟站在梯子半腰吱哇乱叫。已经站到树屋上的达戈把绳子垂了下来,把达瑟吊了上去。

达瑟不要达戈动一指头自己的东西。肉干就在书堆中间。但找出那瓶白兰地酒,却是颇费工夫。直到打开最后一只箱子,才把那瓶酒从书堆底下扒了出来。

回到屋子里,两个人差不多都冻僵了。但这带着陌生而奇怪味道的酒,加上火塘里的火很快就使两个人的眉眼重新生动起来。烤肉干的香气更增添了两个人的愉快心情。

“达瑟,我给你带来了两个好消息。”

达瑟把一口酒含在嘴里,反复品味,脸上的表情却懒懒的:“对我来说,无所谓好消息,也无所谓坏消息。”

“不想听?”

“你叔叔又当官了?”

“他就是当官的人,不当官他能干什么?”

达戈把一口酒咽下肚子里去,说:“嚯!还有一个消息你肯定爱听!我发现一个地方有书!”

“什么地方!”

“镇上。他们开了一个书店!”

“我没有钱。”

“谁说要钱了,你这个木头脑壳。”

达戈回到村子前一天,在镇上闲逛,正无处可去,发现书店背后一间房子窗户上没有玻璃,洞开的窗户中有野猫出入。他钻进去,发现是书店的库房,里面堆的全是书。他把这事跟书店的人讲,一个女人坐在柜台后面,眼皮也不抬,说:“里面要是吃的穿的,你来报告就对了。书,在这个鬼地方,谁稀罕!”

“里面堆了好多崭新的书!”达戈强调说。

不想,达瑟却淡淡地说:“你以为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你没看过我的藏书吗?我可是没有带回来一本崭新的书。”

“什么东西都是新的好,难道书偏偏要旧的?”

达瑟露出了有些狡猾的笑容:“伙计,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这句话很反动,要是有人斗争你,可不要揭发是我教你的。”

达戈的脸阴沉下来,像是一块沉重的铅,话锋像门外屋檐上挂着的冰凌一样闪着寒光:“斗争?你想斗争我吗?”他左手一抬揪住了达瑟的领口,同时,右手已然从腰间拔出佩刀,凉浸浸的刀尖顶在了他的下巴上,他嘴里呼出的气息却如火苗拂过他的脸颊。“斗争?斗争?谁要斗争我?你们不斗争人就不能活吗?你们就是为了斗争人才降生到这个世上的吗?”

他的眼里闪烁着前所未见的陌生而疯狂的神情,好像眼前这些人,这些事,都属于一个他从未涉足的陌生世界。而在达瑟看来,他的眼睛一旦换上了这样仇恨而疯狂的光芒,他整张熟悉的脸,连同他嘴里呼出的气息,都变得无比陌生了。达瑟很奇怪自己并不害怕,他的口气也变得冰冷:“你想杀死我吗?”

他恍然觉得,自己是在用某本书里一个人的口吻在说话。在那个故事里,他是一个有很多学问的人。而那些拥有刀剑的人总是害怕他。所以,这个人需要常常用超常冷静的口吻问这些人:“你想杀死我吗?”在这本书的故事里,这个人的问话常常是连着的两句,下一句是:“你们以为能把我跟我心里的想法一起杀死吗?”

但是达瑟脑子不好,喜欢书,又不能读懂太多,所以,他记不起这个故事是从哪本书里看来的,更记不起这样的问话一共有两句。但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故事里的智慧人物那样问出那一句话时,达戈的身子轻轻颤抖了一下,颤抖使刀尖轻轻扎破了他的皮肤。那种凉爽的,又有些灼热的感觉非常奇妙。然后,一条细细的血流便顺着刀上的血槽,慢慢淌出来了。

达瑟感到自己流血了。

流血使达瑟感到非常快意。而在他的脑子里,一本一本的书页在自己翻动,寻找与眼前情形相对应的场景。最后,他叹了口气,脑海里一本本翻过的书中没有相关的描写。血还在慢慢顺着刀身流淌,他背上有些发凉。

血流过刀身,流到达戈手上。他的手像是被烫着了一样,刀子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清醒过来了。看到达瑟脖子上的血迹,他害怕了:“我知道是我干的。”

本该鲜红的血在灯光下却那么乌黑,血流如虫子般慢慢蠕动,但达瑟并不去管。他显然找到了书中那些贤哲一般的感觉,他说:“是啊,我看见了,就是你干的,可是现在你害怕了。”

达戈拿起刀子来,用衣袖擦去了上面的血迹,他说:“我不是害怕杀人,但如果杀了兄弟你,我才会害怕。”

“那你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只杀该杀的人,你这个书呆子脑子糊涂但心地善良,我杀你干什么?”

说完,达戈撕了件衣服替他扎住了伤口。

包扎伤口时,达瑟手上沾上了一些自己的血。他把沾血的手举在自己眼前,有些虚弱地说:“我好像要昏过去了。”

达戈说:“那你就昏过去吧,反正我担保你死不了。”

达瑟说:“我有点喘不上气来。”

达戈笑了,说:“你去死吧。”

达瑟用一只手拉着缠在脖子上的布条,确实觉得喘不上气来。他放在树屋上,装在四角包有铁皮的结实木箱里的那些书,在脑海深处又噼噼啪啪翻动起来。他在里面找到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一些了不起的人在临终前常说的一句话:我宽恕你。他看到了那一行字,甚至看到自己蘸着口水翻书时,脏指头在这行字上留下的印迹,但到他口中一说,却变成了:“我不怪你。”然后,就一歪脑袋昏在了达戈的怀里。

达戈坐在火塘边,四野里静悄悄的,再仔细倾听,四处正在传来白天融化的冰雪重新上冻的细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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