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鬼姬 · 2
“不愧是女仙,居然能接住我的‘十戒’。”树下睡醒的年轻傀儡师站起来了,手指一震,引线飞回,那枚戒指“唰”的一声回到了他的手指上,淡淡地说着,走过来,“很多年不见了,可好?”
“苏摩?……苏摩?!”怔怔看了傀儡师半天,仿佛震惊于今日的他的样子,被称为云荒三位仙女之一的鬼姬脸色变了,“天啊……是你?是你归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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傀儡师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是我。”
鬼姬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发出了一声感慨的长叹:“一百多年不见——苏摩,你长成男子汉了。”
苏摩的手颤了一下,嘴角忽然也浮出了不知道是讽刺还是无奈的笑意。
“你的眼睛也已经复明了?”鬼姬诧异地看着他,忽地摇头,“不,应该是你用灵力打开了天眼吧?”
“从翻过慕士塔格,踏入云荒开始,我一定会好好用心看着一切,”苏摩冷笑起来,“看着那些人,到底会得到怎样的报应!”
听到这样杀气逼人的回答,鬼姬一怔,叹息:“怪不得昨夜天象有异!白璎昨夜告诉我那个预示,原来应在你身上?”
“白璎?”听到这个名字,傀儡师忽然间一怔,脱口道,“她,她不是死了吗?”
“不,她已经死了。但不是死在你以为的那一天。”鬼姬说到这里,陡然话音一转,冷笑起来,“大婚那一日,她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是我派比翼鸟接住了她。”
“是吗?那天她没死?”苏摩怔了一下,“后来呢?”
“是。”鬼姬喃喃道,似是无限感慨,“她死在冰族入侵、空桑亡国的那个时候——你往北方去,在九嶷还可以看到她的尸体。”
“哦,原来真的是死了。”苏摩的声音是冷漠的,唇角泛起一丝奇怪的笑意,“真可惜,我还以为能回来重温旧情——在当年,能把身为太子妃的她搞到手,可算是我一生值得夸耀的事情呢。”
“魔鬼!”看到傀儡师的笑意,鬼姬的眼里蓦然有冷锐的光。
“自己被称为‘鬼’的人,可没资格说别人是魔鬼。”苏摩眼睛看着她,淡淡道,“让开,我要过天阙。”
“休想!”鬼姬厉斥,白虎蓦然咆哮,丛林中无数生灵同时长啸回应。黑夜中,天地之间仿佛有旋风呼啸而起,引起天上地下的所有生灵一起咆哮。
鬼姬驾着白虎,横在了路中间,厉声对归来的旅人道:“我不会让你再回到云荒,给那片土地、给白璎带来更多的灾难了!”
“是吗?别忘了,你虽然行走在云荒大地上,但是却属于‘神’!”丝毫不被那样的气势吓倒,傀儡师微微冷笑起来,“你忘了云浮天规的第一条是什么了吗?要不要我提醒你——不得擅自扰乱天纲,干涉星辰的流程——怎么,你要违反天命吗?”
鬼姬的身子凝定在半空,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盲人傀儡师:“你……你怎么知道天条?!你怎么可能知道云浮城的存在——你……你究竟从哪里回来?”
“呵……”苏摩抱着怀中的小偶人,慢慢笑起来了,抬起无神的眼睛“看着”鬼姬,缓缓开口,“莫要问我从何而来。我只知道百年前我站在这座山上,最后一次回看云荒大陆——那时候,我就在心底发誓:总有一天,我要带着让这片土地成为灰烬的力量回来!”
鬼姬看着他,不敢相信:“你从哪里得来的力量?”
“中州,波斯,天竺,东瀛,狮子国……一百年来,我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傀儡师蓦然笑了笑,淡淡道,“魅婀,天底下,并不是只有云荒才是力量之源,六合之中游离着很多力量,只要你付出代价你就能得到!”
顿了顿,苏摩讽刺地笑了:“刚才,你和那个小子交谈的时候,不是丝毫不能感觉到我的存在吗——连我的‘存在’都感受不到,你凭什么阻拦我进入天阙?”
鬼姬的脸色慢慢苍白,然而即使高傲如她也不能否认,对方如今拥有的力量是足以与她抗衡的。她看着这个百年后从地狱归来般的傀儡师,轻声叹息:“你……真的是要给云荒带来血雨腥风啊——白璎当年最后对你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吗?”
傀儡师漠然反问:“记得什么?”
“记得要忘记。”鬼姬叹息着,抬头看他,“无论你怎么对待她,她最后只是告诉你:要记得忘记——她所担心的,就是你会变成如今这样。”
“哈,哈哈哈!”听到这样的话,苏摩忽然放声大笑起来,那样剧烈的感情变化,让他平日一直淡漠的声音起了奇异的变化,“记得要忘记?好悖逆的话——凭什么决定我需要忘记?忘记我的眼睛是怎么盲的?忘记那些侮辱着、损害着我的人?忘记这个世间还有‘反抗’这两个字,让孱弱的一族在沉默中走向永恒的消亡,然后说那就是天命?”
“哈哈哈……九天上的天神!云浮的主宰者!你们在海国被灭的时候保持了沉默,在空桑覆灭的时候保持了沉默——难道如今你们终于要说话,要来展示你们的力量了吗?”一阵大笑之后,傀儡师的脸居然依旧平静不动,“什么神,都给我见鬼去吧!”
仿佛被那一阵的厉斥问倒,鬼姬只是漂浮在半空,怔怔看着这个人,容颜仿佛更加苍老了。
苏摩再也没有和她说话,只是自顾自转过了身。那个小偶人咔咔嗒嗒地跳到了地上,跳着舞领路。而那个双眼全盲的傀儡师在漆黑的夜色中走着,居然丝毫没有阻碍,一路扬长而去。
倚着白虎,她向那个人离去的方向看着,一直到他消失在黑夜中。许久许久,她才回过神来,发现地上被封住声音的慕容修,连忙拂袖解开他的禁锢。
“仙女……那个傀儡师,他……他是什么人?”看过那样血腥残忍的出手,听到这样背天逆命的狂妄之词,慕容修忽然间有些目眩神迷的恍惚,讷讷道,“他……很强啊。他是人吗?”
“他是很强……我怕他已经太强了。”鬼姬微微点头,叹了口气,“你问我他是什么人?他是——呵,你知道他为什么不杀你?因为你是他的同族啊!”
“什么?他也是个鲛人?!”蓦然间明白过来,慕容修脱口惊呼。
“是啊。他,就是百年前引起‘倾国’的‘那个人’啊!”叹息着,天阙鬼姬仰头看着夜空的星辰——离开天阙的时候,还是一个没有性别的鲛人少年,如今已经成了如此诡异的傀儡师。
“是的,我们这些被称之为‘神’的,不可以干扰土地上代代不息的枯荣流转。”鬼姬抚摸着白虎的前额,叹息道,“但是,看到乱离再起,心里无论如何不能无动于衷吧——苏摩归来了,预示着命运的轨迹将要再次汇合——云荒就要卷入腥风血雨了,慕容修,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还要去那里吗?”
听到那样的警告,地上衣衫褴褛的贵公子却抬起头来,眼神坚决:“是的,在下无论如何要去云荒。请女仙成全!”
“好吧,那就如你所愿!”鬼姬拂袖,手指一点,呼啦啦一声,一棵倒悬在慕容修面前树上的藤蔓滑落了下来,落到地上——那绿色的藤蔓居然如同活的一般,蜿蜒着爬到了白虎面前,昂起藤梢灵蛇一般待命。
“借你一位‘木奴’,跟着它走,就能平安走出天阙。”鬼姬嘱咐,看了年轻贵公子一眼,叹息道,“天阙险恶,千万莫要乱走——到了泽之国就把货物卖了吧,然后就速速回中州。”
迟疑了半天,慕容修却没有答应,涨红了脸:“我,我想在泽之国卖一部分。剩下的,拿到叶城去卖——听说那里是云荒最繁华的地方,商贾云集,一定能卖出最好的价钱。”
鬼姬看着这个腼腆的年轻人,摇头劝告:“云荒马上就要不太平了,还是莫要多留。而且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哥儿,随身带着巨资,不怕被歹人掳掠吗?”
慕容修却道:“我已经请了护卫,一下山就有人接应。”
“哦?”鬼姬看着这个年轻人,笑了,“你知道云荒大地上出没的都是哪些人啊……梦魇森林的女萝、泽之国的鸟灵、砂之国的盗宝者和那些四处游荡杀人的游侠——你请到的是什么护卫?这么有信心?”
“这个……”慕容修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我也不知道那个人能耐究竟如何——我出发之前,母亲就为我修书一封,让飞雁先行寄书去云荒。母亲说,如果那个人肯出手,那么我在云荒应该安然无忧。”
鬼姬怔了一下:“是红珊为你请的?我想想是谁——是了!”沉吟了一瞬,她霍然用短笛敲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笑了起来,“我知道是谁了——那个人的名字是‘西京’,是吗?”
“是的。”慕容修老实点头。
“哦,果然是他……”鬼姬笑了起来,显然又是回忆起了什么往事,“红珊也只有把你托付给他才能放心了。的确,如果那家伙答应下来了,你真的可以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尽管去吧,小家伙。”
“那个人……很强吗?”听到鬼姬这样的语气,慕容修问。
鬼姬笑了:“是啊——云荒大地上千万游侠中号称第一,空桑剑圣的大弟子,前朝名将西京!不用他本人,你只要借着这些名号,大约走遍云荒也没有人敢打你的主意了。”
那样荣耀的名头,在中州来的年轻人听来只是一头雾水,想了半天,慕容修才开口讷讷问了一句:“那么,那么和刚才那个傀儡师比起来……哪个厉害?”
“呃……”没想到这个孩子会问这样的问题,鬼姬都愣了一下,有些迟疑地用短笛敲敲自己的头,支吾道,“嗯……百年前当然是西京厉害……但是现在看起来……嗯,我也不清楚了。什么时候他们再打一次就知道了。”
“我不会让西京和他比试的。”慕容修忽然正色道,“我不会惹苏摩这样的人。”
鬼姬再度愣了一下,不由得低头看这个才二十岁的年轻珠宝商,笑了起来,点头道:“嗯……很是老成懂事呢!难怪你母亲肯让你一个人来云荒。好了,我也不多唠叨了。”她抬起头,看了看此刻的天色,“再过一会儿就天亮了。你就跟着这株‘木奴’出天阙吧!”
“多谢女仙!”喜动声色,慕容修再度合掌拜谢,看了看渐渐熄灭的火堆边躺着的几位中州同伴,迟疑道,“等他们醒了,我和他们一起走——毕竟都是千辛万苦才来到的啊……”
“好孩子。”鬼姬笑了笑,俯过身来最后抚摸了一下慕容修的头发,“希望看到你平安回到天阙——最好如你父亲一样,带着一位漂亮的女孩子回去。”
“啊?”慕容修讷讷应不出话来,脸红了一下,低下头去,许久才道,“男女授受不亲……而且没有父母之命,怎么好在外面胡乱缔结婚姻?”
“唉……算了。”鬼姬叹了口气,颇忧心地看着这个年轻人,摇头道,“你真是中了那些中州人的毒了。”
一边的树丛里,那笙听得那边的彻夜谈话终于结束,不耐烦地甩开那只手,想走出去。奇怪的是那只断手居然一甩即脱,“啪”地飞出去掉到草地上——倒是让她怔了一下。
“呃……”四仰八叉跌到了沾满清晨露水的草丛里,那只手却仿佛在发呆,忽然间握成了拳,用力对着天空挥了一下,“果然是那家伙!他居然回来了!他居然真的回来了!天哪。”
“嗯?”那笙吃了一惊,“你说苏摩?你认识他?”
“都一百多年了,没想到他居然也在今天回来。”断手喃喃道,忽然间一跃而起,拉住她的肩头,“快走吧——事情这下子可复杂了。”
“你干吗?是对我下命令?”被那样的语气惹得火起,苗人少女怒视,忽然间回过神来,惊呼,“哎呀!你,你可以‘说话’了?”
“天快要亮了,我的力量已经开始恢复。”那只手简短回答,却再度拍拍她的肩膀,语气中有急切的味道,“快走吧,我们要赶在破晓前到山顶上去!”
“什么事这么急啊……别推推搡搡的!”那笙被它拎起来,愤怒地大叫——那样脱口的叫声,猛然引起了前方熄灭的火堆边上年轻珠宝商的注意。黎明的微光中,慕容修正在查看一直昏迷的几个同伴,闻声抬头。
那笙连忙收声,对那个慕容世家的公子露出一个明媚动人的微笑。
“别花痴!快走!”断手再也不耐烦等,立刻揪住她的衣服,瞬间把她往山上飞速带去,“得快点在苏摩遇到他们之前赶过去!不然要出乱子了!”
“姑娘!”好容易在空山中看到一个人,慕容修连忙招呼了一声,却只见那位异族打扮的少女忽然加快了身形,径自往山上掠去——那样的速度仿佛在飞,让慕容修看得目瞪口呆。
离开魅婀后,苏摩独自登上了天阙山顶,深深从胸臆中呼出了一口气,“看着”近在咫尺的云荒大地,以及大地尽头那一座矗立在天地之间的白塔,慢慢闭上了深碧色的眼睛。
闭上眼的瞬间,又看到那一袭白衣如同流星一样,从眼前直坠下去,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然而奇异的是,坠落之人的脸反而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离他越来越近。苍白的脸上仰着,眼睛毫无生气地看着他,手指伸出来几乎要触摸到他的脸——
“苏摩。”那枯萎花瓣一样的嘴唇微微翕合,唤他,“记得要忘记。”
“白璎。”他终于忍不住脱口叫出声来,猛然睁开眼,伸出手去,想拉住那个从白塔之巅坠落的人——然而,幻象立刻消失了。
他的手,伸向那片破晓前青黛色的天空。手指上十枚奇异的银色戒指上,牵扯着透明的引线,缠绕难解——就像起始于百年前那一场纠缠不清的恩与怨、爱与憎。
一百多年的时光,仿佛流沙般从指间流过。
往事如锋利雪亮的匕首,滴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