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云涌 · 3
天快黑的时候,守着那个呼吸越来越微弱的人,她的犹豫终于结束了,一咬牙,闭着眼睛,狠狠拔出了那只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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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喷溅到她的脸上——奇异的是,那居然是没有温度的、冷冷的血。
箭头拔出的一刹那,那个人大叫一声,因为剧痛而从昏死中苏醒过来。那笙吓白了脸,忙拿撕好的布条堵住背后那个不停涌出鲜血的伤口,手忙脚乱。
“别费力了……”忽然间,那个人微弱地说了一句,“箭有毒。”
那笙大吃一惊:“有毒?”
她捡起那一截箭头,看到上面闪着蓝莹莹的光芒,果然是用剧毒淬炼过。她吃惊地看着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子:“你……你得罪了谁?被人追杀?”
“拿、拿来……”那个人勉强开口,伸出手来,“让我看看。”
那笙把箭头交到她手里,那个人把那只射伤她的毒箭放到面前,仔细看了片刻,眼神慢慢涣散下去:“哦……‘焕’,是他,是他。”轻轻说着,手忽然一垂,仿佛力气用尽。
“喂,喂,姑娘你别闭眼!”那笙看到她眼睛又要合上,心知不好,连忙推她。那人在她一推之下,勉力振作精神,睁开眼睛看了看她,喃喃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那笙。”她老老实实回答,同时翻开包袱找东西给她治伤。
“那笙姑娘……”那个人却忽然撑起了身子,看着她,苍白得没有血色的脸上有垂死前的阴影,费力地开口,“你、你能否帮我带一个口讯,去桃源郡……如意赌坊?”
“如意赌坊?”那笙眼睛一亮,“我正要去那里呀!但是迷路了……你认路吗?”
那人点点头,手指缓缓在河滩上画着,画出一张图:“你从这里……沿河一直走,五里路,左转……咳咳,然后,然后看到一条大路……就是进城的路。”
“好呀!”那笙如无头苍蝇般奔波了半日,不由大喜过望,“多谢姑娘了!”
“咳咳,我、我不是……女的。”那个人流露出些微的苦笑,低声回答。
“呃?”那笙正在扯开“她”上身的衣服,准备清理伤口,果然看到了一个属于男人的平坦胸·部,猛然呆住。虽然不像汉人女子般腼腆拘谨,但是她还是闹了个大红脸,口吃道:“你、你……你是男的?”
那个人似乎已经衰弱到了极点,没有开口回答,只是缓缓摇头否认。
“呃,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那笙糊涂了,摸了摸那人的额头,触手冰冷,根本没有发烧。
“我是个鲛人……”看到那个中州少女的神色,联想起方才她居然会问自己是否“淹死”,那个人苦笑起来,不得不费力解释了一句。然后知道精力不多,不等那笙惊诧地反问,断断续续地交待:“请,请你去如意赌坊,找如意夫人……说,炎汐半途遇上了风隼,战死,无法前来迎接少主……”
那笙认真记着他的话,没有去仔细想,只是重复:“你说,炎汐,半途遇上风隼,死了,没办法来——是不是?”
“嗯……”那个人神志再度涣散,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只箭头递给她,“带、带回去……给我的兄弟姐妹……告诉他们,小心……小心沧流帝国的云焕少将。”
“啊?”怔怔地接过箭头,看到上面刻着的一个“焕”字,那笙脑子才转过弯来,“你说什么?你就是那个什么炎汐,是不是?”
那个人微微点头,似乎为这个中州少女如此迟钝而焦虑,然而毒性迅速发作起来,他只觉得力气慢慢从这个身躯里消失:“拜托了。我死后,可以把我的双眼挖出来,送给你,算是报酬……不要埋葬我……把我扔到水里去……”
“什么?”那笙听得毛骨悚然,跳了起来,“挖出双眼?胡说八道……呸呸,胡说八道。你才不会死!”
那个人看到她这样的表情,还要说什么,那笙已经再也不听他的话,解开褡裢,抓了一枝草出来:“你看,你看,这里有瑶草……有一包瑶草!所以,别担心!”
一边说,她一边把那枝瑶草嚼碎了,敷到他背后的伤口上去。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但是想想不是口服就是外敷,干脆双管齐下——虽然这是慕容的东西,但是人命关天,此时也顾不得了。
“瑶、瑶草?”看到居然有那样灵异的药草,那人昏暗的眼神亮了一下,显然也是大出意外,然而转瞬暗淡了,“没用……瑶草……不能治这种十巫炼制的毒……”
“呃?不会吧!”那笙正要把另一枝瑶草送入炎汐口中,听他那么一说,愣住了,“慕容还说瑶草能治百毒!怎么还是不行?”
“因为箭头上是、是十巫炼制的毒……”炎汐苦笑着,摇了摇头,深蓝色的长发垂下来,掩住了他半脸,他眼睛缓缓合起,“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那笙急了,凑过去听,然而炎汐只是淡淡道:“说了也无用……你、你快去如意赌坊吧……这个,送你。”不等那笙发问,他忽然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了手,挖向自己的双目。
“哎呀!你干吗?”那笙吓了一大跳,连忙扑过去打开他的手。
“哦……”炎汐的手被她用力打开,然而,仿佛更加确认了什么,他点点头,放心地说,“托付给你,果然,果然没错……你不知道吧?鲛人的眼睛叫作凝碧珠……如果挖出来,是比夜明珠都贵重的珠宝……价值连城……”
“血淋淋的,再值钱我也不要!”那笙想起挖出来的眼珠,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那么……没什么可以报答你了……”炎汐摇摇头,声音微弱如游丝,催促道,“快走吧……我怕……风隼还会过来……”
那笙看看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她心下也开始担心慕容修的安危起来——方才自己是迷了路,无可奈何被困住,如今知道了路,真是恨不得立刻飞了过去找到西京回去救人。
她重新打了个包袱,背起了褡裢,准备上路。
然而,回头看见河滩上半躺着的炎汐苍白的脸,静静地合上了眼睛,清秀的脸上有大片淡淡的黑气——这个人,就要死在这个荒郊野外?那边是人命,这边又何尝不是一条人命?
终究不甘心,她忍不住回过身来,摇着他的肩膀,接着追问他方才说了一半的回答,作最后无望的努力:“你告诉我,要解你的毒,除非什么?”
“除非……”被剧烈摇晃着,在开始失去意识的刹那间,炎汐终于吐出了几个字,“雪罂子……”
“哎呀!”那笙忽然大叫一声,抱着失去意识的人欢呼起来。
黑暗,黑暗……还是无尽的黑暗。为什么看不到蓝色?
海国的传说里,所有鲛人死去后,都会回归于那一片无尽的蔚蓝之中——脱离所有的桎梏、奴役、非人的虐待。变成大海里升腾的水汽,在日光里向着天界升上去、升上去……一直升到闪耀的星星上;如果碰到了云,就在瞬间化成雨,落回到地面和大海。
——所以,他从来不畏惧“死亡”。
那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特别是对舍弃了一切,作为复国军战士的他来说。何况,鲛人都活得太久,很容易感到对这个世界的厌倦和绝望。他已经快要三百岁了,看过了太多的起落沧桑,生死早已淡然。
然而,为什么眼前只是一片黑色?他死后到了哪里?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和奇怪的嗦嗦声,似乎在草中穿行。
“这是哪里?”他忍不住低低地发出声音来,不知道身在何处。
“啊呀!太好了,你醒了!”回应他的,居然是大得吓人的欢呼。然后他感觉身子忽然一沉,重重砸到了地上——那样剧烈而实在的痛楚,以及背靠坚实大地的感觉,让他漂移的意识瞬间恢复到了身体里。
这是哪里?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漆黑,然而,那空茫的黑色里,忽然闪现出了几点碎钻般的光亮。
——哦,原来……是夜空。
视线渐渐清晰。猛然间,夜空消失了,一张满是笑意的脸充盈了他的视野,因为凑得太近而看起来有些怕人,张开的嘴里两排小小的贝壳般的牙齿,欢呼的声音也大得有些吓人。
那笙扔下拖着的木架子,跑到炎汐身边,看着他睁开的眼睛,欢呼。
“那、那笙?”好容易认出了面前的人,他费力地开口,“我……还活着?”
那笙用力点头,笑得见牙不见眼,晃着怀里那一簇雪罂子残留的茎叶:“你没想到吧?我正好也有雪罂子!嘿嘿,厉害吧?我厉害吧?”
“真的吗?”炎汐看着她的笑容,苦笑了起来,“你、你知道……雪罂子,能值多少钱吗?”
“呃?应该很值钱吧?不然慕容那家伙怎么肯答应带我上路?”那笙倒是愣了一下,然后摇头,“不过再贵也毕竟只是一棵草,跟人命怎么能比?”
背后的伤口上火烧一般的刺痛已经消失了,全身的痛楚也开始缓解,雪罂子的药力居然那么迅速。炎汐躺在地上,摇了摇头:“人命?咳咳,鲛人也算人吗?”
“胡说八道!怎么不算?”那笙诧异,甚至有些愤怒,“慕容修那家伙就是鲛人的儿子!鲛人又怎么了?个个都是美人,还活得比人长命,多好啊。”
炎汐看了看她——本已为她是一无所知所以才会如此待自己,没料到这个中州少女居然也知道鲛人的事,却毫无偏见。他笑了笑,勉强坐了起来:“我们到了哪儿了?要赶快去郡城才好。”
“嗯,前面就是官道了……我刚才拖着你走了五里路耶!厉害吧?”那笙指着前方的依稀可见的城郭,洋洋得意。
“辛苦你了,”炎汐低下眼睛,“所有对于鲛人有恩的人,我们都永远铭记。”
“嘻,别那么一本正经——出门在外,相互帮忙是应该的。”那笙走过来帮忙扶着他,正色道,“如果没有别人帮我,我根本来不了云荒就死在半路了。”
说话间,触及炎汐的手,惊讶地发觉他的手臂居然依然冰冷。
“没事,鲛人的血本来就是冷的。”不等她发问,炎汐看出了她的疑问,挣开了她的手,回答,“我可以自己走。”
那笙看着他用树枝撑起身体,将肩背挺得笔直,一步步往前走,居然完全似没有受过垂死重伤的样子,不由咋舌,连忙跟了上去,忍不住好奇地发问:“哎呀,难怪你这么好看,原来也是鲛人?那么你哭的时候,掉下来的眼泪也能变成夜明珠吗?变一颗出来让我看看好不?”
炎汐不知如何回答。对方是救命恩人,本来她提出任何要求自己都应该竭尽全力去回报,然而这样的要求却让人不得不皱眉。看着少女热切的眼神,炎汐终于还是无法可想:“这个……很抱歉,那笙姑娘,我从来没有哭过啊。”
“啊?”那笙愣了一下。
“复国军战士流血不流泪。”炎汐没有看她,一路走,一路看向天地尽头的白塔,淡淡道,“特别是,不能流给那些奴隶主看,让他们拿鲛人的痛苦去换取金钱。”
“呃?”那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有人拿鲛人眼泪去换钱吗?”
“当然有。”炎汐点点头,夜风吹起他深蓝色的长发,他苍白清秀的脸有一种介于男女之间的美,带着某种吸引人的奇异魔性。那笙看着他深碧色的眼睛,隐约记起苏摩也有同样颜色的眸子,然而却不由打了个寒战,口吃道:“也、也有人挖鲛人的眼珠去卖吗?”
“珠宝商们管那个叫‘凝碧珠’,非常值钱——除非鲛人的眼睛哭瞎了,无法收集夜明珠,而鲛人本身又年老色衰,奴隶主们才会杀掉鲛人挖取眼睛。一个鲛人只能有一对凝碧珠,所以,比夜明珠值钱多了。”炎汐淡淡解释,面容平静。那笙在一边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啊……真的有这样的事?我逃荒的时候听说青州大旱,城里的人都开始吃人肉——但是……但是这里是云荒啊!怎么也有这样的事?”
“有空的话,我再和你说说这个云荒大地上有关鲛人的事吧……”看到少女惊愕的表情,怕说得多了吓到那笙,炎汐转开了话题,“你从中州来?中州一定比云荒好得多吧,你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来这个地方?”
那笙陡然愣住,不知道回答什么才好。
忽然间两人仿佛都变得心事重重,只是不出声地沿着路走着,远处的灯火无声召唤着两个在旷野中行走着的人,风从耳边呼啸掠过。
“只有你们这些中州人才把云荒当桃源。”
——慕士塔格绝顶上,苏摩冷笑着的那句话反复涌上心头,那笙眼前闪现出傀儡师空茫然而仿佛看穿一切的眼神。忽然间,“咔嚓”一声轻响,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炎汐走在前面,忽然听到了风里少女的哭声,很小声很小声,似乎不想让人听到。
他惊诧地止住了脚步,回头看那笙,看见她把脸埋在手掌里,一路走一路呜咽,夜风呼啸,吹起她蓬乱的头发和破碎的衣衫,那笙忽然抬起头看着他,眼神是无望而悲哀的,有梦破后的暗淡,啜泣道:“我、我不知道……会来这样的地方。但是……没地方可去了。我的家乡被烧了……族人都已经死了。
“我……我以为,云荒会是桃花源一样的地方。”
炎汐无语,忽然后悔自己方才就这样将血淋淋的事实不加掩饰地告诉了面前的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