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分离 · 4
“苏、苏摩?!”看着从外面黑夜里走来的人,苗人少女陡然口吃起来,眼睛里有惧怕的光,下意识退到了慕容修身后,“哎呀,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这句话该我问你才对。”傀儡师空茫的眼睛“看”着她,再看看慕容修,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冷笑,“啊,原来都是一路上的熟人……难得,居然还能碰见。”
慕容修看到傀儡师那样的笑容,想起当日天阙上他残酷的肢解活人,心头陡然也是一寒,往后退了一步。只有西京还在喝酒,显然对他的到来毫不在意。
虽然看不见,慕容修刚一后退,苏摩便笑了起来,对他抬了抬手:“不必惊慌……原来你便是红珊的儿子。那就不关你的事……”他的笑容渐渐冷却,转头看着一边的那笙,淡淡道,“虽然很佩服你居然能活着到这里,但是,那笙姑娘,请立刻从这里给我滚出去。”
那笙打了个寒战。不知为何,她对这个傀儡师从一开始就感到说不出的恐惧,然而却嘴硬:“又不是你的地方!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赶我走?”
“哦,这样啊。”苏摩微微冷笑,转头吩咐身后的人,“那么你来转述一下吧。”
“是。”身后跟来的女子恭谨地回答,走到了灯光照到的地方,抬头看着那笙,有礼然而坚决地重复了一遍傀儡师的指令,“这位姑娘,这是我的地方,我请你立刻离开如意赌坊……我是这里的老板娘如意。”
那笙怔住了,看着那位满头珠翠的美妇人,然后又看看苏摩,再看看西京。
所有人都漠然地看着她,不说话。
“为什么要我走?这么晚了,我能去哪里?”那样的气氛下,忽然感到委屈,她顿足叫了起来,“我又不会吃人,为什么要赶我走?!”
“因为你戴着皇天,很容易引来沧流帝国的人。”苏摩冷冷道,忽然懒得多解释,眼里闪现杀机,“谁都不想和你做同伴。你不走,难道要我动手?”
那笙听得他那样的语气,吓得缩了一下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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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主,属下送她走。”忽然间,外面有人恭声回答。
“很好,左权使,你送她出去,不许她再回到附近——死也要给我死在外头。”苏摩没有回头,漠然吩咐,转过身去离开。
看着外面走进来的人,那笙又呆了。头脑忽然混乱起来,感觉这一天遇到的事情简直奇奇怪怪、目不暇接。她睁大了眼睛,半晌,才结结巴巴开口:“炎、炎汐?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笙姑娘,请立即跟我离开。”似乎是伤势刚刚恢复,炎汐的脸色还是惨白的,却是和如意夫人一样,目无表情地重复方才苏摩的命令,“否则不要怪在下对你拔剑。”
“你……”那笙擦擦眼睛,看清面前这样说话的人的确是炎汐,忍不住惊叫起来,“你、你也在这里?这究竟都是怎么回事!你听那个苏摩的话?那家伙不是好人……不,那家伙简直不是人啊!你怎么也听他的话?”
“那笙姑娘,”炎汐没有如同白日里那样对她说话,只是漠然看着她,铮然拔出了剑,“请立刻跟在下出去。”
“都疯了!你们、你们个个都疯了!”那笙糊涂了,看着炎汐,看看慕容修,再看看西京,然而每一个人的眼神都是淡漠的,拒人于千里之外。她只看了一眼,心里就猛然一凉,咬牙跺脚,“走就走!谁稀罕这个破地方!”
“等一下。”她跺脚转头的时候,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挽留,却是慕容修的声音。
怎么?终于有人挽留她了吗?那笙惊喜地转头,然而却看到慕容修递给她一枝瑶草,淡淡道:“带着路上用吧——你虽然有大本事,但是只怕还是没钱花。雪罂子你也自己留着,我不要了。”
那笙不去接那枝瑶草,带着哭腔:“你、你也不管我?”
慕容修看着她,却是看不懂到底面前这个少女是如何的一个人。出于商人的谨慎,他只是摇头:“你那么厉害,又戴着皇天,自然有你的目的……没有必要跟着我了。我又能帮你什么?”
“可恶!”那笙狠狠把瑶草甩到他脸上,转身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她跑得虽快,然而奇怪的是炎汐居然一直走在她前面,为她引路,让她毫无阻碍地穿过一扇扇门,避开那些赌客,往如意赌坊后门跑去。
“请。”一手推开最后的侧门,炎汐淡淡对她道。
“哼,本姑娘自己会走!”那笙满肚子火气,一跺脚,一步跨了出去。
“保重。”正要气呼呼走开,忽然身后传来低低的嘱咐。那笙惊诧地转过身去,看到鲛人战士微微躬身,向她告别——炎汐看着她,那一刹那,眼睛里的光是温暖而关切的。
那笙忽然鼻子一酸,忍不住满腔的委屈,终于大哭起来:“炎汐!你说,为什么大家都要赶我走?难道就因为我戴着这枚戒指?我又不是坏人!”
“那笙姑娘……”炎汐本来要关门离去,但是看着孤零零站在街上的少女,觉得不忍,站住了身,叹息,“你当然是很好的女孩子。可是以你这样的性格,戴着皇天,却未必是很好的事。没有人愿意做你的同伴,你要自己保重。”
“炎汐……”那笙怔怔看着他,作最后的努力,“我没地方住……我在这里也没有认识的人。”
炎汐垂下了眼睛,那个瞬间他的表情是凝固的,淡淡回答:“抱歉,让你离开这里是少主的命令——作为复国军战士,不能违抗少主的任何旨意。”
“少主?你说苏摩?”那笙惊诧,然后跳了起来,“他是个坏人!你怎么能听他的?”
然而,听到她那样直截了当的评语,炎汐非但没有反驳,反而微微笑了起来。那样复杂的笑容让他一直坚定宁静的眼眸有了某种奇异的光芒:“即使是恶魔,那又如何?只要他有力量、只要他能带领所有鲛人脱离奴役,回归碧落海——即使是‘恶’的力量,他也是我们的少主,我也会效忠于他。”
“你们……你们简直都是莫名其妙的疯子……”那笙张口结舌,却想不出什么话反驳,只是喃喃,“我才不待在这里……”
“是,或许我们都疯了吧。每个人都活得不容易。”炎汐蓦地笑了,关门,“你这样的人实在是不该来云荒……这是个魑魅横行的世界啊。”
那笙怔怔地看着那扇门合起,将她在云荒唯一的熟悉和依靠隔断。她愣住了,握着戴有皇天戒指的手,独自站在午夜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回去休息吧,左权使。”关上了门,他却不忍离去。站在门后对着眼前黑色的门扇出神,忽然听到身后女子的声音。
诧然回头,看到如意夫人挑着灯笼站在院子里看着他,眼里有一种淡淡的悲凉哀悯——那样的眼光,忽然间让他感到沉重和窒息。
“嗯。”炎汐放下按着门的手,不去看她的眼睛,“少主回去睡了?”
“睡了。”如意夫人点着灯为他引路。
“夫人还不休息?”
“得再去看一圈场子,招呼一下客人——等四更后才能睡呢。”
“这些年来,夫人为复国军操劳了。”
“哪里……比起左权使你们,不过是躲在安全地方苟且偷生罢了。”
这些听来都是一些场面上的话,然而说的双方却是真心诚意——多年的艰辛,已经让许多鲛人放弃了希望和反抗,而剩下来坚持着信念的战士之间,却积累起了不需言语的默契。都是为了复国和自由可以牺牲一切的人,彼此之间倒不必再客气什么了。
那个苗人少女离开之后,慕容修回房休息,西京依然在榻上喝着如意赌坊酿的美酒。
“主人,不要再喝了……你看都被你喝光了!”汀愤愤回答,“你今天都喝了三壶了,不能再喝了!”
“去、去向如意夫人再要,汀……”西京陷在软榻里,意犹未甘地咂嘴,“我还没喝够……睡、睡不着啊……”
“主人是因为刚才的事睡不着吧?”汀一言戳破,“赶走那个姑娘,心里很不安吧?”
“嘿,嘿……哪里的话!”西京摇头,醉醺醺地否认,“她、她有皇天,还怕什么?我是、我是不想再和什么兴亡斗争扯上关系……我累了,我只想喝酒……”
“嗯……是吗?”听到剑客否认,汀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道,“那么主人一定是因为想念慕容公子而睡不着吧?”
“什么?”吓了一跳,西京差点把酒瓶摔碎在地上,“我干吗为他睡不着?”
“如果当年红珊不离开,主人的儿子说不定也有这么大了呢。”汀微笑,少女的容颜里却有不相称的风霜,眼色却有些顽皮,看着西京尴尬的脸,“现在红珊跟别人生了儿子,还拜托主人来照顾,心里觉得不是滋味吧?”
“啧啧,什么话……我这种人怎么配有那样出色的儿子。”剑客苦笑,扬了扬空酒瓶,“我只想喝酒……汀,去要酒来。”
汀无可奈何,叹气道:“主人,你不要喝了呀!再喝下去,你连剑都要握不稳了呢。”
“乖乖的汀……我睡不着啊,替我去再要点酒来……求你了啊。”西京腆着脸拉着鲛人少女的手摇晃,用近乎无赖的语气,完全不像剑圣一门的传人,“否则我真的睡不着啊……乖。”
“已经午夜了——这么晚了,如意夫人一定休息了,怎么好再把她叫起来?”汀无可奈何地摇着头站起来,披上斗篷,“算啦,我替你出去到城东一带酒家看看吧。”
漆黑一片的午夜。没有一丝风。
“啊,公子你大半夜的去哪里了?”听到门扇轻响,床上裸身的女子欢喜地撑起来,去拉黑暗中归来的客人,娇媚地吃吃笑,“就这样扔下意娘独守空床吗?”
她伸手,拉住归来之人冰冷的手,丝毫不知自己是重新将死神拉回怀抱。
“哎呀,这么冷……快,快点上来。”女人笑着将他的手拉向自己温暖柔软的胸口,催促道,“让意娘替你暖暖身子。”
归来的人没有说话,一直到他的手按上了炽热柔软的肌肤,全身才忽然一震。
“啪”,黑暗中,仿佛他怀中有什么东西跌落在床头。在女人热情的引导下,他慢慢俯下身将床上那具温热的躯体压住,紧紧地,仿佛要将她揉碎在自己冰冷的怀里。那种温暖……那种他终其一生也无法触摸到的温暖……
暗淡得没有一丝星光的房间里,熏香的气息甜美而腐烂。
跌落床头的小偶人四脚朝天地躺在被褥堆中,随着床的震动,嘴角无声无息地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