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重逢 · 4
“好安静。”那笙听着后面厢房里的声音,半天没有听见什么,不由得喃喃,“他们两个久别重逢,不会很快又好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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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许乌鸦嘴!”西京大怒,厉斥了一声。
那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却缠上了西京,继续磨蹭:“那么说来,那时候太子妃也不过和我差不多年纪——再给我讲详细一些嘛,那么精彩曲折的故事,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完了?”
“故事?”被缠得没法,才言简意赅地和这个小丫头说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后悔自己接下来的是如何难缠的生意,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跳了起来,“你个丫头,知道个鬼!有本事你从那里跳下来给我看看。”
那笙没料到西京反应那么激烈,不由缩了缩头,吐舌。
“我就知道那个苏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证了一开始的看法,苗人少女愤愤皱眉,“但是没想到他从小就坏成那样!”
话没说完,她猛然闭上了嘴,看着雅座打开的门。
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一头水蓝色的长发在晨曦里夺目耀眼。炎汐显然是清晨起来看望西京的,却不料看到苗人少女也在室内,露出了惊诧的表情。那笙忽然结巴起来,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头去。
“那笙姑娘,你为何又回来了?”炎汐皱眉看着她,声音冷淡,“少主说过了让你走。”
那笙尴尬地笑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然而听到炎汐这样的语气,心里感觉很是委屈——怎么人都有两张脸呢?不过一天之前,那个带着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里去了?
“抱歉,是我让她留下来的。”西京站起来,回答,“我在等汀回来——等她一回来,我立刻带着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离开如意赌坊,请稍微宽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剑客,炎汐眼神波动了一下,低首行礼:“抱歉,少主的命令必须执行——那笙姑娘必须离开如意赌坊,否则在下不得不动手。”
“呃……动手?”西京没有料到这个鲛人战士如此死脑筋,倒气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动手,能赢吗?”
“令不可违。”炎汐按剑站起,声音平静,“死而后已。”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锐,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想死?那容易啊!”
“喂,喂!大叔,别动手!”见识过西京的厉害,那笙大惊失色,跳了起来,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剑,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来了,再一起出来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来也没有要拔剑的意思,倒是有些诧异地看着她,“怎么,你怕我杀他?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想起了一个理由:“他……他从风隼下面救过我的命啊!”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总觉得那个理由有些牵强,但是看着炎汐,还是点了点头,“复国军的左权使——百年来听闻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种的嘛。”
剑客扔掉了手里的酒壶,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让你为难——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妈的,汀那个丫头是怎么了?不就是去城东买壶酒,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说话间,他的脸色“唰”地变了,看向城东的方向。
黎明暗淡的天幕下,雨帘密密,忽然间,有一道蓝色的焰火划破天幕!
“糟了!是汀发的求救讯号!”西京蓦然站起,抓起光剑,“她出事了!”
炎汐同时看向东方天际,看到雨帘中暗淡模糊的盘旋着的影子,分辨出雨里的尖啸声,脸色也变了:“风隼!那边有风隼!风隼发现了汀!”
那笙还没有回过神来,只听耳边风声一动,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经不在原地。
“啊……跑得好快。”看直了眼,那笙惊叹,喃喃道,“现在没人赶我出去了吧——不过我还是自觉出去等着他们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脸来……”
然而,不等她走出门去,后面厢房里忽然传来了呼喊声:“师兄!”
太子妃姐姐?是她的声音吗?那笙大吃一惊,猛然转身:糟糕,苏摩果然在欺负她!可是西京却不在了!
黎明即将到来,庭前天马感受到了昼夜交替的来临,不安地扬蹄嘶喊,仿佛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无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没有回应它。天马不可多等待,当下长嘶一声,展开双翅在黎明前飞上了天空,消失在雨帘。
“师兄!”急切,白璎的声音再度唤,“师兄!”
那笙跺了跺脚,虽然心里害怕那个诡异的傀儡师,还是硬着头皮冲了过去。门紧闭着,她壮着胆子一把推开,闯了进去,随即被满室熏香憋得喘不过气。
“师兄,快关门!我不能见光。”白璎的声音在重重帷幕后响起来,却看不到人,急切道,“你快过来看看——你来看那个偶人!这、这真的是‘裂’吗?”
那笙应声关上门,眼前顿时昏暗一片,隐约只看到重重帷幕后的一点烛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间有点怕,轻声问,走过去,“我是那笙……西京大叔他刚出去了。有人欺负你吗?”
“那笙姑娘?”白璎的声音顿了顿,有些失望,“你别过来,要吓到的。”
那笙隐约间觉得莫名的恐惧,然而不肯示弱,壮着胆子笑:“我才不怕。”
一语未毕,脚下忽然踩到什么软软的东西,她一下子扑到了床上,满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脚下是什么东西,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声。
床上是一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满身是血,面目扭曲,已经死去多时;一个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样满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这个名叫阿诺的偶人,比看到尸体还恐惧,不由得大叫一声,向后踉跄退出。
“苏摩、苏摩怎么了……他又杀人了是吗?”那笙结结巴巴,远离那张床,“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仿佛没有听她讲什么,白璎喃喃自语,“他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那笙好容易转过了屏风,忽然怔住了,诧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烛火下,一袭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师,为他擦去全身关节上渗出的血,然后小心地将断了的丝线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样的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负了的,反而有一种母亲一样的温柔和悲悯。
“他、他怎么了?”那笙吃惊地看着似乎没有知觉的人。
“阿诺想杀我,苏摩就扯断了‘它’身上的线。”白璎低声交待了一句便不说了,看着跌落一边的偶人,眼色复杂,“结果也伤了自己。”
她的手指慢慢握紧,手心里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东西。
“呃?果然那个东西是活的!他们两个吵起来了?阿诺居然比苏摩还厉害吗?”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诺,一怒之下拿起那个偶人凑近烛火,“这东西太坏了,我们把它烧了得了!”
“不要动!”白璎大惊,厉斥。
“绝对不可以动它……他们是‘镜像的孪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它被毁了,苏摩也就毁了。”吐了一口气,太子妃放缓了口气,对那笙解释,“你快把它放下来。”
“怎么会?”那笙更加诧异,反驳,“好多次我看到苏摩都在折腾这个不听话的东西呢!”
“是吗?他原来对自己也不放过啊……”听到那样的话,白璎的神色更加暗淡,低头看着傀儡师沉睡的脸,眼睛里有晶莹的亮光,“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怎么会?”
那笙看到她那样的神色,忽然忍不住问:“太子妃,你、你不恨他吗?”
“嗯?”抬头看了少女一眼,白璎微微笑了,摇头道,“不恨。”
“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来的时候,也不恨吗?”终究觉得不可思议,那笙追问,“如果换了我,看到他现在这样,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杀了他!”
“哦?”白璎叹息,“如果能如你所说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忽然间,有人回答,声音沙哑低沉,“你要救他。”
刚开始一瞬间,白璎还以为是那笙的话,然而转瞬看到重重帘幕悄无声息地掀起,一名华服的丽人不知何时进入内室,手里捧着早点,脸色苍白地看着昏暗烛火下的人。
“你是……”白璎诧异地抬头,询问地看着面前这位鲛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丽人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复杂,“白璎郡主。”
在所有鲛人心里,对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感触都是复杂而微妙的。白璎显然也能体会到如意夫人眼里的那种情绪,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来看看苏摩——他伤得很厉害,我刚帮他把引线接回去。请你们劝劝他,不要再用那个‘裂’的偶人了。”
如意夫人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睛里神色不停变幻。
原来……是这样的女子。那个“堕天”的女子,竟然是这样的啊……
“白璎郡主,请你一定要救少主!”那个瞬间,终于抛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严,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失声道,“没人能救他了……请郡主一定要救他!”
“救他?“白璎愣了一下,连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已经死了啊……”
如意夫人猛地怔住,定定地看着白璎。昏暗的灯火下,她一头白发如雪,整个人似乎隐隐透明——那是无色城里的冥灵。
迟了,终究什么都是迟了……泪水忽然从美妇的眼角滑落,化为珍珠,渐渐凝定。那笙第一次清楚地看到鲛人落泪化珠,瞠目结舌,几乎惊讶地叫出声来,但是感觉到气氛凝重,终于生生忍住。
“对不起,我一时情急,强人所难了。”如意夫人忍住泪,微微躬身,从白璎手里接过昏迷的傀儡师,“很多事做错了就永远不能挽回——这个道理,我到了这个年纪才渐渐领悟到,如何能要求一个孩子当时就能懂?”
白璎忽然一怔,脸色微微一变,嘴角动了动,似乎是想问什么,却生生忍住。
“如果舍身一跃,便能扯断所有牵绊,那倒是轻松了。”如意夫人勉力扶着苏摩,拂开一层层帘幕,叹息着离去,“可如今,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斩断命运的丝线了。”
“难道……”白璎的手指慢慢握紧,脱口而出,又猛然止住。
“白璎郡主,你该猜到了的。”如意夫人笑了笑,回头道,“当年你受的一切苦,都会百倍地报复在他身上。”
“不,请不要叫我白璎郡主。”那笙诧异地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声地握紧,手中仿佛抓着什么东西。然而她的脸色平静,直视着华服的丽人,静静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脸色蓦然变得复杂,不再说什么,转身黯然离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荡荡。
“啊?你们都说些什么呢?”一头雾水的那笙捡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惊喜地说,“你看,太子妃,鲛人的眼泪真的会变成珍珠!好奇妙啊——咦,你手里也拿着一颗?哪里来的?”
那笙探过头去看那一颗被白璎紧紧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间抬头,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惊:“怎么了?太子妃姐姐,你怎么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然后,无色的水流迅速旋转起来,巨大的漩涡漾开来,封闭了通道。
天马轻轻跃入水底,长长的鬃毛飘曳如缎,然而马背上空无一人。
本来开了水镜一直观察着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踪,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苏摩房间后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见——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单独返回的天马,大司命的脸色猛地变了,脱口道:“太子妃没回来?!”
“糟糕!”不但诸王变色,连断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盘,头颅脱口而出,“真是太不走运了!居然会碰上苏摩那家伙?那家伙想做什么?疯了吗?”
“皇太子殿下,请莫焦急。”看到真岚变色,生怕那个率性的皇太子会做出什么,大司命连忙劝阻,“如今白昼,大家都无法出行,待得入夜了,再让蓝夏他们去吧!”
“入夜?入夜还不知道事情变成啥样!”真岚眼神冷锐,拍案而起,“白璎被截留在那里!皇天的‘昼’对应后土的‘夜’,在白日里她根本比气泡还脆弱,出事怎么办——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你们就不担心后土落入他人之手?”
“殿下……”很少看到真岚动气发飙,大司命一时间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诸王和冥灵战士都无法出发——看来只有让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岚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来,倒是消了气,“算了,太傅,你准备拿书卷去敲苏摩的头吗?”
皇太子看了看诸人,断臂忽然跃出,抓住了一边玄王的斗篷,“哗”的一声扯回来。斗篷凭空立了起来,从头到脚严严密密,只露出一张脸来——
“谁说没人能上去?难道我不行?”真岚大笑,从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紧带子。
大司命和诸王大惊失色,齐齐跪下:“殿下,万万使不得!”
“谁说使不得?我做事你们放心好了!”断手缩回,斗篷放下,真岚的脸躲在头套后,眨眼,根本不理睬众人的劝告,“天黑前我就能带白璎回来——何况我还要上去处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鲛人复国军结盟。”
百年来,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气,众人无计可施。
“殿下,请带上武器防身吧。总不能披着一袭空心斗篷就这样出去了吧?”赤王红鸢叹了口气,解下自己佩剑呈上,“请千万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测、空桑必将万劫不复!”
“放心。”真岚倒是不再说笑,正色道,“我知道轻重缓急。”
他也不接佩剑,披着斗篷离去。斗篷长可及地,遮住了全身,倒也看不出这个只有一颅一臂的无脚幽灵是在悬空飘动。
“唉,皇太子说话做事还是那么……不拘礼节。”看到那一袭斗篷离去,红鸢哭笑不得地和众人一起站了起来,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觉苍老的脸上有点发烧,惭愧地低头,暗自恨自己无用。
“不过——‘就算我不介意头顶绿油油’……哈哈哈,这句话真妙啊!”红鸢捂着嘴,忽然忍不住银铃般的笑起来,身子乱颤,“殿下还是紧张白璎的嘛——不过如今还能有什么帽子可给他戴?她都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