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鸟灵 · 1
外面残阳如血,一时一刻都有生死剧变。然而房间内却是黑暗一片,安静沉闷。
“唉……外面听起来好像很热闹啊!”黑暗的房间里,和年轻珠宝商人进行了几个时辰的长谈,在慕容修低头思考的间隙里,真岚在一片漆黑中侧过头,听着外面呼啸的声音,有些不甘心地喃喃,“而我居然只能在这里浪费口水。”
“皇太子殿下刚才所说甚是。”迟疑片刻,慕容修还是无法下定决心是否应承空桑皇太子的提议,讷讷开口,“但是在下前来云荒时身负家族重托,如果三年内不见在下回去,慕容家便会更换长子,到时候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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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那样一大堆的理由刚说了十之二三,他才发现真岚根本没有在听。空桑皇太子在对着他进行了那样长时间的游说后,此时却在黑暗里自顾自地低下头去,拉开低垂的帐子看着里面尚无形体的白色流光。
那无形无质的白色在黑暗的房间内流动,微弱的光照亮斗篷中空桑皇太子的侧脸,一贯开朗到没心没肺的眉目之间却全是焦急。
“天都快黑了,怎么还没凝聚?”真岚的手里拿着那一枚后土,喃喃道,“白璎,你该不会真的完了吧?快好起来呀!”
然而奇怪的是,那枚后土戒指被他握在手里,仿佛感到极大不安一样,不停地凭空跃起,想要挣脱他的手。真岚只有一把将戒指握紧在手心,安放到失去形体的白璎身侧,再度将帐子拉下来。
做完了这一切,真岚这才回过神,看着慕容修:“我也不过是提议,至于肯不肯帮我们,全在于你——不过……”说到这里,空桑皇太子微微顿了一下,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意味深长,“我看过你们中州人的史书——你们中州第一个帝国‘秦’开国的时候,有个巨贾叫吕不韦,是吗?”
这样忽然跳开的题外话,让慕容修愕了一下,然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去。
就在慕容修心动,真岚等待答复的时候,漆黑的房间陷入一片凝滞的沉默。忽然间,密闭的空间仿佛有微风忽然流动起来,低垂的帐子无声无息地朝着四面拂开,似乎里面有微风四溢而出。
“白璎!”在帐子吹开的一刹那,真岚脱口惊呼,脸色瞬间苍白——怎么了?难道是……难道是忽然涣散了?外面应该到了日落的时候,为什么她还不见凝聚?
他有些焦急地想过去探视垂帘下的无形冥灵,然而陡然间发现自己身子失去了力量的支持。
——外面,红日陡然一跳,从云荒大地尽头消失。
在日夜交替、真岚力量消失的刹那间,那一袭人形直立的空心斗篷瞬间瘫软。与此同时,帐子“唰”地分开,一双手伸了出来,在黑夜里接住了滚落的人头和断臂!垂帘内伸出苍白手臂的右手中指上,那枚后土神戒熠熠生辉,发出照亮黑暗室内的光芒。
那样的光芒中,慕容修隐约看到了极为诡异的一幕:和自己说话的空桑皇太子陡然委顿,头颅和右臂直滚下来。那一瞬间,中州来的珠宝商人陡然间感觉说不出的寒意,脱口发出了一声惊呼,踉跄着后退到了门边。
“你怎么才恢复过来?”落在冥灵女子虚幻的臂弯间,真岚的头颅却仿佛松了口气,抱怨道,“现在没事了吗?”
在掉落的头颅开口说话的一刹那,慕容修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感觉心里的寒意一层层冒上来——这些人……这些空桑人,怎么都如此诡异?他们到底还是不是人?这个瞬间,他再也顾不得方才真岚对他的提议,想也不想,背着篓子拉开门,拔脚就逃离了这个黑暗的密室。
“哎,别跑啊!”真岚一见慕容修离去,脱口道,“别怕!我只是……”
“哪个人见了你这样能不怕?”那一双手臂将头颅抱起,抬手拉开了抓着自己肩膀的断肢,一并连着空了的斗篷放好。黑暗中,纯白色的女子微笑着低下头来,帮他将额头上散落下来的发丝捋顺。
“你难道怕?”以指代步,断肢在榻上四处爬行,想出去拉回中州珠宝商,但是在开着的门外面,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真岚只觉自己毫无力气。头颅无法移动,在榻上翻起眼睛看着刚刚凝聚回来的冥灵女子,没好气地嘟囔。
“我可不是人。”白璎微笑着低下头,用斗篷打了个包,将头颅和断肢一并卷起,有些焦急地问,“外面怎么了?那笙和皇天可平安?是我连累了你吧?苏摩的‘十戒’好生厉害,我被震散了魂魄,几乎都无法恢复过来。”
“那笙那个丫头……应该没事吧。”斗篷迎头兜下,真岚极力挣扎,不想被妻子打包卷起来,“我还没有感应到‘皇天’有危险——而且有西京和苏摩出面保驾,即使征天军团和云焕也奈何不了她吧?”
“苏摩保驾?”白璎拉着斗篷的手顿了一下,诧异道,“怎么可能?他对任何空桑相关的人和事都恨透了,不杀那笙已经算是仁慈……他去保护那笙?”
断臂拨拉着,终于将斗篷撕开一个口子,头颅冒了出来,大口喘气,然而眼睛里却有奇异的笑意,道:“是啊,他出马去保护那笙了——因为我和他说,如果不带回皇天来给你疗伤,你就会魂飞魄散再也无法凝聚……”
“胡说。”白璎诧然反驳,“用不着皇天,只要日落,我便可以在黑夜中复生!你为何要……”
然而,话说到这里,她蓦然顿住了,明白过来,微微垂下了眼帘,看着榻上真岚的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低声问:“你……骗他?”
“嘘……”真岚悄声说,“千万千万别被他知道——你知道后果的。”
外面厮杀声已经沉寂,只余下断壁残垣在继续燃烧的噼啪声,火光映照在室内,影影绰绰。头颅仰望着已经没有实体的冥灵妻子,纯白色的女子也垂下眼帘看着他——那个相对凝视的一刹那,沉默的空气中仿佛汹涌着复杂的暗流。
“嫌恶了吗?觉得我利用了他?不过,现下这种情况,必须借助于他的力量才能渡过难关。”沉默中,明知自己是触动了那最不该触动的禁忌之弦,空桑皇太子仰起脸看着太子妃,却是笑了笑,“我终究是空桑人的皇太子,这个身份你我都该记住——我不能不做一些事。”
白璎没有说话,也只是低头看着真岚,虚幻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你终究不能一直嘻嘻哈哈……”许久许久,仿佛连外面噼噼啪啪的燃烧声都听不见了,窒息般的沉默里,白璎扬起了头,淡淡道,“就像我终究不能一辈子做不切合实际的梦——无色城里不见天日的十万亡民,这才是我们必须面对的。我能理解你的做法。”
是的。百年后,成为空桑皇太子妃的她,毕竟已不是当初那个从伽蓝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少女。
听到那样的回答,头颅脸上忽然有了个长舒一口气的表情,方才勉力保持着的平静笑意撤掉了,换了一个倦极而欣慰的笑,断臂抬起,轻轻覆上白璎戴着后土神戒的手:“很幸运,还有你和我一起并肩战斗。”
“说这种话……活脱脱就像千年前的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百年来结下的默契,包容了方才的小小不快,白璎忍不住微笑,想起了自己在伽蓝白塔上接受皇家礼节训导时,听过女官讲述《六合书·往世录》里面关于空桑开国帝王和皇后的传说——
沧海横流,帝与后起于寒微,并肩开拓天下。白薇皇后为人刚毅,常分麾佐帝左右。六合归一,毗陵王朝兴,帝携后同登紫宸殿,分掌云荒。后有兄二人,皆为王为将,一时权倾天下。帝尝私语后曰:“与汝并肩于乱世,幸甚。”
后薨,时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胜,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蓝白塔,日夜于塔顶神殿祷告,希通其意于天,约生世为侣。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泽,平北荒,灭海国,逐冰夷。震烁古今,然终虚后位,后宫美人宠幸多不久长。常于白塔顶独坐望天,郁郁不乐。垂暮时愈信轮回有验,定祖训、令此后世代空桑之后位须从白之一族中遴选。
那样的传说,是空桑皇室代代流传、为历代帝后恩爱的典范。
当年自己才十五岁,在远离所有人的万丈绝顶上,面对不可知未来,教导女官给她读了这一段。一直到听到这样的故事,她的心里才有了一丝希冀——原来,空桑还有过这样美满的皇室婚姻?那么,自己的一生或许也还有幸福的可能。
然而少女不曾想过,如今已非千年前开国岁月,在承平安逸的盛世里,在每一次联姻都成为权力构成变动契机的时候,被无法反抗地推到一起的两个人,又怎能像星尊帝和白薇皇后一样有着起于寒微的深情厚谊?历代有多少骄奢跋扈的皇太子和娇弱尊贵的白族郡主即使相伴了一世,又哪里有半分真情。
就像她和真岚,刚一开始的时候还不是……
没料到,生死转换,天崩地裂,到最后仿佛历史重演,只剩得他们两人不得不相依为命并肩面对所有厄运。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谁要像他们那样?”
神思被那一句话触动,忽然间就如飘风般飞到了千年前。把她神思唤回的是真岚沉声的一句话,竟仿佛触动了痛处,带着十分火气。白璎一怔,低头看真岚。忽然看到他平日里从容开朗的眉宇间,居然带了深深的恐惧和憎恶:“别再说这样的话,我俩绝对、绝对不可能像他们的!”
被那样激烈的语气吓了一跳,白璎一惊,随即苦笑:“是了……我怎么能和白薇皇后比。她辅佐大帝开创帝国,而我拥有后土神戒,却扔下国家不管不顾,让冰族趁机攻入……亡国罪人,怎么和皇后比?”
再一次听到太子妃这样自责的话,真岚忽然沉默,眉间神色却颇为奇怪,仿佛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许久,只是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必自责,那都是注定的。而且‘后土’它其实并不……”
话音到此中止,一个清清脆脆的声音打断了伉俪间的低语——
“啊呀,太子妃姐姐,你还好吗?”光线微弱的房间里,随着脆响扑过来一个黑黑的影子。那笙从外面跑了进来,急切间被地上杂物一绊,便向着榻前跌下。
然而她只觉手臂一紧,身子在磕上床角之前已经被人拉住——那只拉住她的苍白的手上,一枚和她手上皇天一模一样的戒指熠熠生辉。
“太子妃姐姐!”她惊喜地抬起脸,便看到了白璎苍白秀丽的虚幻的脸,脱口欢喜地叫,“哎呀,姐姐你没事?吓了我一跳呢,苏摩那家伙胡说你快要死了,得把这只皇天带回来给你治伤,害我一路跑来就怕来不及!”
“苏摩……”听到那个名字,白璎不置可否地笑笑,拉着那笙站了起来,看着满身血污蓬头乱发的少女,叹息道,“你吃大苦头了吧?都是我们空桑人连累了你。”
“哪里的话。没有那只臭手帮我,我早就变成慕士塔格上面的僵尸了……呃!”那笙一听到别人感激的话就浑身不自在,连忙分辩,然而说到最后眼前浮现当日雪山上的情形,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全身发毛,吐舌头,“我没读过多少书,但也知道知恩图报啊!”
白璎看着她明亮的笑靥,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只是紧了紧对方的手。从来最真的心,最容易被利用和践踏……只求这一次,不要太过为难这个孩子了。
“太子妃姐姐你真的没事吧?”感觉到了覆盖在她手上的手微微颤抖,那笙诧然抬头,将手上的皇天抬起递过去,“苏摩说你要靠这个疗伤,是不是?这个能帮你什么吗?”
“谢谢。”白璎不知该如何回答,只是点点头,“我没事了。”
“苏摩和西京呢?”两个女子对话的间隙里,忽然间黑暗中一个声音发问,“他们两个怎么样了?”
“在外面呢。苏摩让我一个人进来,他在外头给西京大叔治伤。”那笙下意识地脱口回答,等说完了才看到问话的真岚,吓了一跳,“哎呀呀!臭手?是你?怎么回事……怎么你也在?你、你的头和手一起来了?”
“嗯,嗯。一起来了。”听得那样奇怪的问候方式,真岚苦笑起来,抬起断手抓抓头发,含糊道,“我来找白璎……顺便办点事。西京受伤了?”
“是啊,他和沧流帝国那个少将打了一架,伤得很重!”那笙一想起西京和汀,明亮的眼睛就暗了下去。顿了顿,她带着哭腔开口,“汀……汀死了!汀被那群沧流帝国的人射死了!西京大叔很难过……”
“汀?”真岚尚未见过汀,但是白璎却记起了那个出去买酒的鲛人少女,诧然站起,“汀死了?那师兄他……天,我得去看看。”
“我也去。”在白衣女子拉着那笙转身的时候,仿佛生怕自己被拉下,榻上的头颅开口急唤,“带我去,我要见西京那小子!”
白璎闻声回头,利索地卷起斗篷打了个包,将断臂包好带上,却伸手将真岚的头颅抱起,拉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