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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旅人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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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剑……咳咳,剑圣门下?”血泊中,红衣女郎挣扎着站起,然而目睹了方才惊动天地的一剑,眼睛里却是惊喜交加的光,脱口道,“难道你是、是……”

“叶赛尔。阿都。”同样的血泊中,青年收剑归鞘,嘴角忽然浮起少见的笑意,回头看着地上挣扎着爬起的姐弟,“真是想不到会遇见你们。”

是的,谁会想到呢?这次来到砂之国荒无人烟的博古尔沙漠执行任务,居然遇到了幼年时熟识的朋友!——那些游荡在沙漠上的民族,逐水草而居,也是居无定所。十六岁他随着家人回归伽蓝城后,就没有想过还能遇到叶赛尔姐弟一行。

“阿都,你快过来,你看这是谁!”叫叶赛尔的红衣女郎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的脸,惊喜交集地叫了起来,拉过了尚自惊魂未定的弟弟,“你快看,这是谁?”

满脸血泪的少年被一把推到了面前,讷讷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青年男子,忽然间怔住了。然后用力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再看。等看清楚那把银白色的光剑时,终于惊喜地跳了起来,一下子抱住了对方的脖子:“云焕!云焕!云焕回来了呀!”

周围那些奔逃散了的牧民陆陆续续回来了,听得姐弟俩这样的欢呼,不少人立时聚了过来,将年轻剑客围在中间。然而表情却是各异的,年长一些的族人都是木着脸,用疑虑的眼光打量着来客,淡淡地寒暄几句;只有年轻的牧民热情地围了过来,拍着肩膀大声招呼——这些都是他早年居住砂之国时认识的同伴,如今都已经长大成英武剽悍的大漠勇士了。

云焕的表情却是颇为尴尬的。长年的军团生涯让他一切反应都变得淡漠,几乎都不知道如何回应忽然间涌来的热情——那些伸过来拍着他肩膀的手在下意识中就被他不露痕迹地侧身躲过,脸上只是保持着礼节性的淡淡笑意。

“云焕!你还记不记得我是谁?”然而有一双手的动作却是快过其他人,他一侧身,居然躲不过去,那双有力的大手立刻落到了他双肩上,耳边有人朗朗地笑,“我是奥普啊!那时候打群架经常把你压在地上揍的大个子奥普,不记得了吗?”

奥普?微微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到的却是一张古铜色的脸,健壮的躯体和爽朗的笑容——便是方才那个拿着把巨剑冲入魔物群中营救叶赛尔的高大汉子,族中的第一勇士。

是他吗?云焕嘴角忽然忍不住地浮现出一个笑容,却是不说话,只微微侧了侧肩,也不见他如何使力,就从对方手中脱身出来,退了一步站定。

热情地伸过来的手落了空,奥普忍不住愣了一下。篝火已经再度燃起,照亮了众人。叶赛尔定定地看着来客,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然而用雪白的牙齿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忍住:“云焕!你难道现在成了……”

看着对方身上的戎装,霍然明白了云焕如今的身份,大家的神色迅疾僵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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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焕!你们全家这些年搬去哪里了呀,都不回这片大漠了吗?”只有少年阿都感觉不到大家情绪的变化,带着死里逃生的惊喜,一味拉着对方往帐子里走去,“快来喝喝姐姐新酿的马奶酒……比你以前喝的都好喝呢!哦,你知不知道姐姐现在当了族长了?好厉害的——这些年来她带着大家在沙漠上逃啊逃,被那些天杀的军队追,半刻没歇下来,你快进来……”

话刚说到一半,刚撩开帐门口的垂帘,少年的手臂却被猛地拉住了,一个趔趄往外退开。阿都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到拦着他的居然是作为族长的姐姐。

“帐子里放着族里的神物,外人不能进去。”叶赛尔重新束好了头发,红衣染血,却是冷冷地挡在了门口,眼光落在方才的救命恩人身上,一字一顿,“特别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的少将阁下!”

“云焕!”吓了一跳,少年阿都陡然低呼,震惊地回头。

篝火已经燃起来了,明灭的红色火焰映照着来客身上银黑两色的戎装,袖口和衣襟处都用银丝绣着双头金翅鸟的标记,六翼——那是沧流帝国征天军团中将领的身份标志。

阿都不敢相信地打量着他一身打扮,清澈明亮的眸子陡然黯淡了下去。云焕站在帐篷门外,感觉少年抓着他手臂的手指在一分分松开,嘴角忽然浮起一丝冷笑,不等对方的手彻底松开,只是微微一震手臂,便将少年震开,对着拦在门口的红衣女子点点头:“不过是偶遇,我也有急事,就不多留了,我的鲛人傀儡还在等着我。”

顿了顿,青年军人沉吟着加了一句:“只是想向你们买两头赤驼和一只沙舟,如何?”

叶赛尔面色一凝,似乎颇为难,抬头看了周围的老者和族人一眼,不知如何回答。自从五十年前忍无可忍地举起反旗,他们霍图部便长年被沧流帝国追杀,就算费尽力气找到偏僻的沙洲躲起来,也不出一年半载便要被逼得再次亡命天涯——他们这一族是无法落地的鸟儿,被凶猛的猎鹰追逐着,必须用尽全力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上奔逃。几十年的亡命途中,又有多少族人死在沧流帝国的军队手里?

那样深刻的仇恨几乎是刻入骨髓的,如果换了别的沧流军人,在踏入营帐的时候便会被全族合力击杀——然而,这次来的人却是云焕。

“不要逼我,叶赛尔,”看到长者们脸上浮起的愤恨,知道立刻得到的将会是什么回答,帝国少将眼色转瞬冰冷,语气也变得锋利,“不要逼我自己动手,我还不想把事情搞得那么糟……我不过是想去空寂之山看师父,需要沙舟和赤驼。”

那样冷厉镇定的威胁和恳求,陡然间就把方才重逢的喜悦冲得一干二净。

“云焕?”少年阿都被那种冰冷的杀气刺了一下,不自禁地倒退一步,看着童年时曾和自己一起嬉闹的人,难以置信地喃喃,“你、你是威胁……要杀了我们吗?”

“这不是威胁,我只是说律令。帝国规定:凡是属地上每个居民的任何财物,在必要时军队都可以无偿征用。”少将的眼睛是没有任何温度的,把手搭在剑柄上,注视着女族长,重复一遍,“我需要两头赤驼和一只沙舟。”

“去他妈的帝国律令!”那样冰冷的语气,却是激起了族中年轻人的愤怒,无数人怒骂着上前,拔出了腰刀,却被大个子奥普拦下,厉声低斥:“对方是剑圣门下!不要送死!”

“剑圣门下?”霍图部的人齐齐一怔,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杖子喃喃,眼神刻毒激奋,“空寂古墓里的女剑圣慕湮?……空桑剑圣一脉,如何收了冰夷当弟子?慕湮剑圣沉睡百年,难道是真的神志不清了……”

“嚓!”那个老妇人低语未毕,忽然她头巾便片片碎裂,花白头发飞蓬般扬起。惊得她脸色苍白,倒退了三大步,旁边有个小女孩惊叫着扑上来扶住了她:“外婆!外婆!”

“再对我师父有丝毫不敬,我便要你的人头。”一直态度克制的沧流少将眼里杀气毕现,握剑的手上青筋突兀,恶狠狠地恐吓古稀高龄的老人。那样的威吓一方面暂时镇住了霍图部的人,另一方面却也点燃了牧民们的激烈反抗情绪。

“给他!”僵持中,作为族长红衣叶赛尔忽然开口了,“把他要的给他!”

“叶赛尔……”周围族人中发出低低的抗议。

“不是给沧流军队,只算是他方才从鸟灵中救了我们一族的回报。”叶赛尔的眼睛冷锐如冰,一字一字下令,“沙漠上的儿女恩怨分明,对于救命恩人的要求无人可以拒绝。”

牧民们相顾,知道族长说得没错。抗议声渐渐消失。老妇人嘀咕了几句,便扶着帐子转身去牲畜圈里打点。帐篷门口,等着族人下去准备东西,叶赛尔侧过身将发呆的阿都拉过来,揽到怀里:“别再靠近他,说不定很快他就会带着那些魔鬼来追杀我们了!”

“叶赛尔姐姐!”少年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军人毫无表情的脸,仿佛觉得恐惧,钻入了姐姐的臂弯,身子微微发抖。

“我不是来追杀你们的。”显然是对昔日在荒僻大漠相处过的部族知根知底,云焕将手从剑柄上放下,低下了眼睛,“我有另外的任务,所以你们尽管放心。”

“呵……你是沧流帝国的军人,回去难道不会把我们霍图部的消息通报上去领功?”叶赛尔冷笑起来,看着以前曾经青梅竹马的男子,眼神又是悲哀又是倔强,“你们沧流帝国追杀了我们五十年,依旧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如果得知了我们确切的藏身地,那是好大的功劳啊……”

云焕神色依旧不动,垂目看着自己的佩剑,淡淡回答:“如果元帅不问起,我就不说。”

这样的回答倒是让叶赛尔愣了一下,失笑:“不问就不说?如果问了呢?”

“那当然是照实回答——作为帝国军人,绝不允许对上级将官说谎。”云焕面无表情地回答,“不过,自从我加入军团到现在为止,巫彭元帅尚未问过我比较私人的事情,我想不出意外的话,这次他也不会问起。”

“云焕,你的脾气怎么还是那样又僵又硬?”那样斩钉截铁的答复让叶赛尔忍不住笑了起来,却不知该愤怒还是安慰。笑着笑着,明朗的眼神就黯淡下去,拉紧了怀里的弟弟。

“姐姐,你……你为什么发抖?”十二三岁的少年不懂掩饰,惊慌地抬头。

“没什么。”叶赛尔一扬头,黄金般的长发飞扬起来,干脆地回头,“赤驼和沙舟都备好了,云焕,从此我们各不相欠。”

声音未落,沧流帝国的少将已经走到了牲畜和机械旁边,显然是不放心对方准备好的东西,极其熟练地迅速检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埋藏的机关后才对着女族长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牵起了赤驼,转过身去:“打扰了。”

所有霍图部的遗民聚集在帐前,眼睁睁看着这个年轻少将牵着族里的牲畜和座驾扬长而去,有几个年轻人气不过,张开了弓箭,对准了那个掠夺者的后背:“强盗!”

“住手!”奥普想要阻拦已经来不及,几支箭无声无息地穿透了空气激射而出!

“云焕!”那个瞬间,阿都听到姐姐失声尖叫起来。

然而沧流帝国少将的脚步停都不停,只是反手一挥,就将射到的箭尽数收入手中,手指微微顿了顿,似乎在考虑是否要反手甩出。族中那几个莽撞的年轻人惊慌地往后退,转瞬却见那些箭以三倍的速度呼啸着返回,在他们来得及退开前击中心窝!

“哎呀!”族中响起了一阵惊呼,那些年轻人的亲友们围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扶起倒地的人,惊惧地痛骂——然而地上那些人只是睁着眼睛发呆,半晌吐出了一口气,自己坐了起来,心口的箭啪地掉了下来。

每一支箭都是光秃秃的,锋锐的箭头已经被折断。

“忒没志气——居然在背后袭击别人?我以为霍图部个个都该是好男儿。”顿了顿脚步,戎装的帝国战士回过头看着那些受到惊吓的年轻人,嘴角有锋锐的冷笑,“叶赛尔,把你当年的泼辣劲拿点出来管教族人吧,或许以后我真的奉命来追杀的时候,你们还能多撑一会儿。”

那样冷锐的话,却是带着深不见底的微微苦笑。转身走开之时,仿佛又想起了什么,云焕补充:“对了,你的剑法还是我师父那时候教了你三日的那套吗?练习得一点都不得法啊……剑法不是一味地越快越好,骖翔不定、静止万端,那才是正道——你回去多想想,免得将来在我剑下走不过十招。”

听得那样的嘱咐,叶赛尔陡然间再也撑不住,忽地一跺脚,失声哭了出来,痛骂:“该死的,你、你为什么要去当那个鬼帝国的将军?!好好的,我们要当你死我活的仇人了!”

红衣女郎跺着脚,忽然就是一箭射过来。

云焕微微仰首,箭贴着他鼻尖掠过,他舒手扣住那只金色小箭,仿佛也有些微的感慨,回头看着童年时一干好友,目光最后停在那个红衣女郎明丽的脸上:“叶赛尔,你又为什么要当霍图部的族长呢?——那都是我们各自的选择。”

随手将那支小箭甩入赤驼背上的大褡裢,沧流帝国少将翻身而上,离去。

“呵,看那个冰夷能嚣张多久……”月光下,赤驼和人的影子都渐渐看不见,叶赛尔尚在怔怔出神,耳边忽然听到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带着刻毒的仇恨,“别以为是剑圣的门下,就能为所欲为了!”

她惊讶地回过头,看到的是族中兼任巫师和医生的罗谛大娘。老妇人曾有过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却在长达五十年的流离中先后一一死去,现在只有一个小外孙女陪着这个半瞎的老夫人。说起对沧流帝国的仇恨,族中恐怕无人能出其右。

老妇人琥珀般昏黄的眼在月下发出刻毒的光,看着来人远去的方向。

“罗谛大娘……你、你难道……”陡然觉得不对,叶赛尔脱口而出。

“哦呵呵……是啊,叶赛尔侄女,你猜对了!”老女巫眼里有狂热的复仇光芒,抬起枯瘦的手给族长看——无名指上割破的痕迹还在渗血,女巫桀桀笑了起来,挥舞着手,近乎咆哮地宣布:“我下咒啦!一共下了三重燃血咒,在那两头赤驼身上!”

“罗谛大娘!”叶赛尔脸色唰地雪白,作为霍图部的人,她也知道燃血咒的作用是什么——那是散发血腥味道,吸引方圆百里内魔物疯狂攻击的符咒!

“呵呵呵……那些冰夷!只知道摆弄木头铁块,造那些机械怪物——对于术法可是一窍不通!哈哈哈,看他检查半天,就是没看出赤驼上下的咒!”老女巫挥舞着流血的手,干枯的脸上有怨毒的表情,“去空寂之山?简直太好了……我让他去空寂之山喂魔物!不到山下一百里,那里云集的魔物一定会扑过去将他吃得骨头都不剩!哈哈哈哈……”

“天啊……”恍然明白了女巫这个计划的用心,叶赛尔打了个寒战,“云焕。”

下意识地,红衣女郎便想追出去警告那个沧流帝国的少将,然而奥普及时拉住了她的胳膊,对着她微微摇头,示意她去看周围族人同仇敌忾的眼神,让她明白此时此地绝对不可以再袒护那个敌方的少将。

正在迟疑之间,忽然听到方才跑进帐子的阿都发出了一声惊呼,啪的一声,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怎么了?”听得重物落地,所有人都大惊失色,叶赛尔脸色一白,脱口厉喝,“阿都?你是不是摔了神物?”

一边喝问,女族长一边已经揭帘进入,看到了站在那里发呆的弟弟。

“不!不是我动的!”少年本来惊得发呆,此刻终于回过神来,直跳起来,指着地上的一个石匣,“是它,是它自己忽然动了!它自己忽然动了起来!”

地上躺着一个白石的匣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正是五十年前霍图部揭竿而起、反抗沧流帝国统治时,冲入空寂之山上冰族祭坛夺来的神物。除了族中最老的巫师,从来没有人知道匣子里封印的是什么,又有什么样的巨大价值——以至于几十年来沧流帝国如影随形地追杀不休,为了保住这件神物更是牺牲了无数的族人。

“天神啊!难道是……难道是命运的转轮开始转动了?”老女巫一下子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个石匣,干枯的手指抚摩着上面雕刻的繁复咒语,细细检视。

一道细微的裂痕,顺着原先覆盖住石匣盖子的封印延展开来。裂缝下,隐约可见一只苍白的断臂躺在石匣中,手指微微开始颤动。

老女巫琥珀般的眼珠忽然发出了骇人的亮光,她一下子匍匐在地上,将石匣高高举过头顶,用苍老喑哑的声音颤声宣布:“感谢天神,感谢天神!六合封印已经开始被打破了啊……帝王之血开始流动了!命运转轮重新转动,我们霍图部重见天日有期了!”

虽然不明白女巫前面那些话的意思,可最后一句话如同风一样传播在族人中,预言着自由光明的到来,于是所有人都立刻匍匐着拜倒在地,歌颂着天神,眼里有狂喜的光。

“天神曾托梦给我,告诉我:当石匣上封印出现第一道裂痕的时候,我们必须带着神物赶往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在那里,会有宿命中指定的少女来解开这个封印,让帝王之血的力量重新展现在这个世上,冰夷的统治将如同冰雪消融。”老女巫喃喃地复述着多年来一直对同族说起的话,“我们苦苦熬了五十年,如今,终于到了时候了……终于到时候了!”

“东南方最繁华的城市?是说叶城吗?”女族长抬起了头,盯着那个神秘的石匣,低声自语了一句,“要我们霍图部,去那个充满铜臭味的地方?”

“必须去,族长。”老女巫的眼睛里有狂热的光,不容置疑地看着叶赛尔,鸡爪般的手指痉挛地握紧了法杖,“那是你命里注定的责任……也是我们霍图部所有人必须要面对的命运!我们五十年前付出了灭族的代价,夺来了神之左手,受尽折磨——如今,终于到了命运转折的时候了!你怎能犹豫不决?”

“命运?”叶赛尔怔了怔,金色长发从红巾中簌簌垂落,然而女族长叹了口气,眼神却是坚决的,“好,那么我们就穿过博古尔沙漠去叶城!我倒要看看,所谓的命运,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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