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六章 湮灭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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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马奔入茫茫荒原,沙风猛烈地吹到了脸上,如同利刃迎面吹来。

那样熟悉而遥远的风沙气息,让云焕陡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觉,握着马缰的手微微一松——八九年了……那么长的岁月之后,他终于还是回到了这片大漠上。

深夜里博古尔沙漠上的风干燥而冰冷,猎猎吹来,似要割破他的肌肤。然而紧握马缰,手里温润如水的感觉却在弥漫——甚至透过手背,扩散在身侧的寒气里,将他裹住。不知是什么样奇异的原因,博古尔沙漠的风吹到身上,陡然都温暖湿润起来。

云焕在出城后勒马,松开了握紧的左手,垂目看着掌心里那一颗青碧色的珠子。

径宽一寸,晶莹剔透,在月光下流转出青碧万千。那种碧色连绵不绝,细细看去,竟如波涛汹涌流动——云焕握珠,策马迎风,缓缓平举左手:方圆一里内的风沙,忽然间温暖湿润得犹如泽之国涌动的春季明庶风。

这,就是龙神的纯青琉璃如意珠!

刚才从那一堆砂之国牧民狂欢遗留的杂物中发现的,正是他踏破铁鞋寻觅的如意珠。就在那个被装饰得花花绿绿、缀满了羊骨和石子的供品篮子上,不出所料地,他解下了这颗混杂其中的旷世珍宝。

看起来如此复杂的事情,居然完成得如此简单。

——如果不是那些曼尔戈人昨夜前来劫狱,他自己都根本不会想到这种事。

罗诺族长不是傻子,如果不是因为逼不得已,如何会做出为了几个孩子袭击帝国军团的蠢事?昨夜平息了夜袭后,沧流帝国的少将坐在黑暗里,按捺着心中的汹涌情绪,将这件事的前后关系理顺了一遍——对曼尔戈一族来说,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是完成对女仙的承诺,而绝不是贸贸然去救几个孩子。

罗诺族长又是出于什么考虑,非要孤注一掷地潜入空寂城?唯一的答案,就是:经过几天的寻觅后,曼尔戈一族发现这几个孩子和如意珠必然有密切的关系!

帝国少将霍然长身而起,立刻命令属下提审那几个孩子,以及被俘虏的夜袭者。

接下来的事情就相对简单了——虽然那些沙蛮子无论老少都倔强不屈,有着游牧民族天生的剽悍性格,然而对那几个孩子使用了傀儡虫后,所有的真相都一览无余了。

他万万不曾想过,如意珠早已出现在石墓前的旷野上——无论谁,哪怕是那些沙蛮子自己,都不曾料到首先无意中发现这个珍宝的居然会是几个不懂事的孩子!而那些景仰“女仙”的孩子,竟然将捡到的珠子和羊骨石子一起,用来装饰了盛放供品的篮子。

那些孩子,用他们的方式将寻到的宝物第一时间奉献给了女仙,当时他也在场,却在眼皮底下生生被错过。幸亏最后才找了回来。

低头握着手里的宝珠,定定思考着什么,云焕眼里的光芒变幻无定。

贻误军机又如何?背叛国家又如何?——自小,本来就没有一个族人或外人在意他。而对他来说,所谓的国家或者族人,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在这个世上,他不过是在孤军奋斗,往更高的地方跋涉,他只忠于自己。

所以,他不择手段,也要留住心中那唯一一点光和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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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焕在古墓前的空地上翻身下马,看着暗夜里那一道隔断一切的白石墓门。冷月下,荒漠发出冷冷的金属般的光,在风中以人眼看不到的速度移动。而这片石墓前的旷野上,却始终没有堆积起沙丘——或许是周围丛生着浓密的红棘,遍布着散乱的巨石,挡住了风沙。

地面上一干二净,应该是镇野军团的士兵按他的吩咐,将所有杂物清理。

云焕抬起头,看着墓门旁边那个小小的高窗——夜色里,犹如一个深陷的黑色眼眶。

少将猛然微微一个冷战。

他并不是个做事冲动不顾后果的人。虽然这次陷入了完全的被动局面,可出城之时,心里依然严密地筹划好了退路,冷定地审视过全局,本以为有十足的把握控制住这片博古尔沙漠上的一切——然而不知为何,来到古墓外,一眼看到紧闭的墓门时,喀喇一声,所有殚精竭虑竖立起来的屏障完全溃散。

“如意珠我带来了!”也顾不上拴马,他拾级而上,本想敲门,转念却只是默默将手按在厚重的石头上,沉声发话,“湘,放了我师父!”

然而,黑暗一片的墓室内部没有人回答。

荒原上的沙风尖厉地呼啸着,割在他脸上。云焕的手用力地摁在冰冷的石门上,手腕的烫伤裂痕隐隐作痛——黑沉沉的门后忽然传来哗啦啦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出来了。那种说不出的诡异感觉让少将一惊,控制不住地脱口:“湘!出来!放了我师父!”

“看来很急嘛……”忽然间,石门背后一个细细的声音响起来了,讥诮而冷定,“少将果然能干,才七天就找到了如意珠?”

“放了我师父。”云焕的手按在墓门上,死死盯着那道门,重新控制住了声音。

“我要看如意珠。”隔着石门,湘的声音丝毫不动,甚至冷酷过云焕。

“如意珠就在我手里。”沧流帝国的少将把手抵在石门上,掌心那枚青色的珠子贴着石头,“你是鲛人,应该可以感觉出真假——把你的手贴在石门上看看。”

琉璃般青碧的珠子摩挲着粗粝的石壁,珠光照亮云焕的脸。夜风干燥,然而冷硬的石头上,居然慢慢凝结出了晶莹的水珠!

那就是四海之王龙神的如意珠——即使在沙漠里,都能化出甘泉!

石门背后有隐约的摸索声,湘低低叫了一声,随即压住了自己的惊喜,冷然吩咐:“把如意珠从高窗里扔进来。”

“先放了我师父!”云焕却不退让,低声厉喝,眼里放出了恶狼般的光,“我怎么能相信你这个该死的贱人?”

“不相信也得相信啊,云少将。”听到那样的辱骂,湘反而低笑了起来,冷嘲,“你想不想知道你师父现在如何了?那些毒正在往她全身蔓延——你不想她多受苦吧?”

顿了顿,仿佛知道外面军人的内心是如何激烈地挣扎着,湘隔着石门低低补充:“而且,我就算拿了如意珠,又能逃到哪里去?你堵在门口,你的士兵把守着一切道路……我不过要亲眼确认一下而已——你快把如意珠给我,我就通知同伴把解药送过来,免得你师父那么痛苦。”

湘的声音甜美低哑,一字一句都有理有节。云焕将手抵在墓门上听着,只觉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免得师父那么痛苦?她……她到底如今怎样了?

演武堂上,教官曾介绍过鲛人复国军所使用的毒。据说那些毒药提炼自深海的各种鱼类水藻,诡异多变,其中有几种,据说连巫咸大人都无法解掉。

不知道如今湘用在师父身上的,又是哪一种?

“给你!”一念及此,再也来不及多想,云焕一扬手,一道碧光准确无误地穿入了高窗内,隐没。

门后响起了窸窣的声音,应该是湘摸索着找到了那颗珠子。

然后,就是长长的沉默,毫无声息。

正当云焕惊怒交加,忍不住破门而入的时候,一道蓝色的焰火陡然呼啸着穿出了高窗,划破大漠铁一样的夜。射到了最高点,然后散开,垂落,湮灭。

“果然是真的如意珠,”门后湘的声音依然冷定,“放心,既然你遵守了承诺,我的同伴立刻就会将解药送来。”

她的同伴?云焕猛然一惊,抬头看着烟火消失后的天空。

难道这片干燥寒冷的博古尔沙漠上,还有其他复国军战士出没?以鲛人的体质,根本不能在沙漠里长久停留——除非是相当的高手。比如几个月前在桃源郡碰上的那个复国军左权使炎汐。

湘不过是个间谍,而真正策划此次行动的复国军主谋,只怕还没有露面吧?

“云少将,我知道你一定在外面埋伏了人马——请将其撤走。大漠平旷,若我所见范围内有丝毫异动,就小心你师父的命。”隔着石门,湘的声音一字字传来,显然早已有了盘算,一条条提出,“此外,给我们准备两匹快马、罗盘、丹书文牒、足够的食物饮水。自离开这个古墓起,三天之内不许出动人马来追。”

“好。”根本没有考虑,云焕对于对方提出的一切要求慨然答允,“只要师父没事,任何条件我都答应你。”

“呵。”湘在门后笑了一声,或许因为石门厚重,那个声音听来竟有些回声般的模糊,“赶快去办!——日出前我的同伴就会送解药过来,天亮前我们就要离开。”

“没问题。”云焕一口答应,“但我要确认师父没事,才能放你们离开!”

“呵……那当然。”湘冷笑起来,声音如回声,“可是如果慕湮剑圣没事了,云少将真的会如约放了我们吗?——以你平日的手段,不由让人不怀疑啊……”

然而笑着笑着,声音慢慢低了下去:“算了,反正都是在赌,我不得不信你,你也不得不信我——快去准备我要的东西,还站在这里干什么?!”

鲛人傀儡那样不客气的厉声命令让云焕眼里冷光大盛,然而他终究什么也没说,放下抵着石壁的手转过身去,走向远处埋伏的士兵,将负责监视石墓的队长叫起来——然而,在没有进入石墓见到师父前,他决不会撤掉包围此处的兵力,让鲛人拿着如意珠逃之夭夭。

如果见到了师父……呵呵。冷笑从少将薄而直的唇线上泛起。

湘,湘——他想,他一辈子都会记得这个如此折侮过他的名字。

天色变成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云焕听到了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所有人悚然一惊,刀兵出鞘。

夜中,火把猎猎燃起,映照着来人的一袭白袍,深蓝色的长发在火光下发出水的光泽。

“云少将。”勒马止步,马上白衣男子从从容容说道,一边举起了右手,淡定的声音和骏马剧烈的喘息形成鲜明的对比,“我是来送解药的。”

云焕霍然转头,对上那双深碧色眸子的刹那,他陡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稔感觉。

“都退下!”少将举起右手,喝令部下。镇野军团的战士迅速列队退开,回到各自的隐蔽处。

一时间,古墓前空旷的平野上,只剩了两个人。

来人翻身下马,显然是经过长途跋涉,骏马早已脱力,在主人一离开的刹那再也支持不住,双膝一屈跪倒在沙地上,打着粗重的响鼻,在清晨前的大漠寒气中喷出阵阵白雾。

火光明灭之中,云焕冷冷打量着来人——俊美的容貌、深碧色的眸子和蓝色的长发,那样明显的特征,令人一望而知属于鲛人一族。奇怪,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鲛人?在大漠里见到一个鲛人,自己无论如何不会不留意吧?

“湘说,如意珠已经拿到了,”在少将恍惚的刹那间,对方开口,“所以,我来送解药给你。”

“解药”两个字入耳,云焕目光霍然凝如针尖,足下发力,刹那间抢身过去,劈手便斩向来人颈间。来人也是一惊,显然没有料到他会陡然发难,然而本能地侧身回避,铮然从腰间拔剑,一招回刺。

“叮”,只是乍合又分,刹那间高下立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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