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三章 梦中身 · 1

沧月2018年07月19日Ctrl+D 收藏本站

关灯 直达底部

裂成一线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风吹过。

松开缰绳,白色天马在结界上空长嘶一声展翅飞回,一袭白衣如同飘雪般翩然而落,在半空中随着风浪飘飘转转,向着那一线裂开的深渊坠入,最后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龙台正中心。

方才苏摩竭尽全力却无法靠近的那个位置,她却踏入得那般容易。

苏摩神色一动,却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六月初十——你来得这般早?”白璎看到台上静坐的傀儡师,微微笑了笑,“以你的身手,孤身潜行,一路上定然没什么拦得住。可怜西京带着那笙虽和你一起出发,此刻却还被堵截在康平郡。”

苏摩没有回答,望着从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微微一变:“后面有人追你?”

🥑 落=霞=读=书-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是飞廉少将。”白璎一边说,一边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从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她忽地笑了起来,“从无色城出来,恰好又看到变天部在到处追那笙他们,我便趁机将他们引开了一部分——反正,这个结界他们也难以继续追杀进来。”

孤身引开征天军团,那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她却只是这样笑笑地一句掠过。

苏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将他融入其中。唯独那双眼睛是深碧色的,听得她这样淡淡地说笑,那眼里的神色却有些越发琢磨不透起来。

“沧流也算是人才辈出,有一个云焕也罢了,居然还有飞廉这样的人才。”刚从一场厮杀中脱身前来,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惫,“西京在桃源郡的伤势还未愈,半路又碰上飞廉,若不是天香酒楼的魏夫人帮忙,只怕不等我半夜赶去支援,他们便要在半途被截杀——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说起来,还应谢谢你们复国军。”

然而,只由她这般说着,黑衣傀儡师却是一句未答。那双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视着白璎,却又仿佛看到了不知何处的彼岸。

白璎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钉扣,然而她尝试着伸手解开时,却同样被一种外力推开——和苏摩一样尝试了几次,她最终也明白是封印的作用,霍然一惊,注视着台上的残血,恍然大悟地转过身来,想说什么。

转身之间,终于发觉了苏摩这样奇特的眼神,忽然间便是一惊。

他原来尚在用心目进行观测。她知道靠着“心目”来观测外物的术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东西——因为在他们的意念里,被感知的不仅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间一切,还有常人看不到的东西:时间。

他可以看到过去和未来。但,如今他这般神色,却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

白璎不敢打扰,便在另半边白色的地面上坐下,开始闭目静坐,恢复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战中消耗的力量——潜入苍梧之渊解开封印、释出龙神,这是如何艰难的事情,她并不是不明白。

然而这样的寂静中,苏摩这样沉默的凝视,却让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睁开眼睛,直视着对面的黑衣傀儡师,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么。两人就这样静默无声地分坐在黑白两色的石台上,仿佛各自都融入了背后的底色里。

很久,依然不知道苏摩在看什么,白璎似乎微微有些急躁,侧头看向台下汹涌奔腾的黄泉怒川,看着那一条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见底的水下,默默估计着深度,她伸手捻了一滴飞溅上来的黄泉之水,感受着水中的恶灵,开始做下水一探的准备。

然而转头之间,她忽然发觉有一双眼睛在水底看着她,带着某种隐隐的召唤。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到定神再望去,那双眼睛却已经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见——那是什么样的眼神?那样熟悉、亲切,似乎几生几世魂梦中看见。

那一瞬间,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种冲动,便想立刻投身于这万丈深渊之中,追随那一双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苏摩依然只是聚精会神地凝望着虚空,面上的神色瞬息万变。

“阿琅!阿琅!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声声厉咒回荡在这个凝定的时空里,那样的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灭。他看到台心那个白衣女子对着虚空厉声诅咒,浑身浴血,已然魂魄将散。

“竟为鲛人背弃我?你是我的皇后,朕所有一切都是与你共享的,这天,这地,这七海——你为何如此?”有另外一个声音在虚空里回响,同样的愤怒、绝望和不甘,“你是我的皇后啊……阿薇!”

是谁?那个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吗?

他努力想看得更清楚。然而穿越七千年时空的景象已经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脸,更看不清那个黑衣帝王的模样。

“并肩百战,得此天下。愧为君妻,终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个白衣女子忽然抬起头来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样面目模糊,面容已然清晰可见。一语毕,她居然挥剑硬生生将手指斩断!

铮然作响。一枚细小的指环随着喷涌的血跃上半空,转折出晶莹夺目的光。

苏摩没有去看那只戒指,只是震惊地看着瞬间抬起脸的女子。

——白璎?那……居然是白璎?

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脱口惊呼出来。是虚像?还是真实?还是因为在同一地点,在用心目看来的时候,隔了七千年的两张脸,重叠在了一起?

他吃惊地站起来,想努力分辨清楚。然而仿佛追溯忽然间变得艰难,他“看到”的所有景象在一瞬间变得极其缓慢。

那枚银白色的戒指从断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虚空里转折着慢慢上升,划出优美的弧线。戒指上蓝色的宝石折射出夺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飞溅满了空气。一切忽然变得如此缓慢。那一瞬间,天地间没有丝毫声音。

血洒落在那枚后土神戒上。戒指极其缓慢地上升,下跌。最后落入了一只带着同样款式戒指的手里。

那只手沾满了血,颤抖着握紧了那一枚戒指,然后轻轻覆上女子已然无神的眼睛。然而,那双明亮锐利的眼睛却至死不瞑,愤怒地凝视着虚空,湛如晴天。那是斩断一切关联后,依然永不原谅的眼神——

“愿吾死而眼不闭,见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这是她临终发下的誓愿。

“薇儿。我斩下了那个海皇的头颅,灭了海国。为了这些,你如此恨我,”他听到那个黑衣的帝王用某种非常熟悉的语气,说着这样的话,“那么,就如你所愿吧!”

帝王的手瞬间探入,竟将皇后不瞑的双目挖出!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飞,沾满血的手心握着那一只临死前退回给他的后土神戒,将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渊,低沉的声音中带着某种毁灭性的疯狂:“那么,你就在这里和蛟龙一起永远看着空桑吧……我必不让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为尘土!”

瞬间,风起,浪涌,巨大的声音在地底呼啸着,血在一瞬间溅满了虚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开始低沉地祝诵,召唤天地之间的六合之力,无比强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深渊裂开,那双明亮的眼睛慢慢沉入漆黑的水底,最终消失不见。帝王催动力量,那一道裂渊又一分分地闭合,最终只得十丈宽。

血染红了石台,地底下龙的哀号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岩壁,似乎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间一个大浪从深渊涌起,瞬间将那袭白衣卷去。

时空就此永远的凝定。

当这些幻象从眼前消失的时候,他却看到空桑的太子妃正站在石台边缘,正要朝着深渊纵身一跃!

“不要!”在白璎想要纵身潜下一探时候,忽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拉住。她吃惊地回过头,看到的是苏摩的脸——那样焦急恐惧的神色,让她忽然间有某种异样。

“不要下去!”苏摩眼里的碧色是奇异的,仿佛看着极远的地方,然后渐渐终于凝聚起来,看到了她脸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着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璎微微一惊:“你也看到水里那双眼睛了?那是谁?”

“那是……”苏摩没有回答,忽然有一种苦笑:为何还不闭呢?既然已经看到了空桑的覆灭?白薇皇后,你为何还不瞑目?是否你心里尚有不甘,在等待着白璎的归来,然后想借着她的神魂复生?

“水底下的绝不是邪魔……我能感觉出来!”然而温婉的太子妃这一次却罕见地固执,她凝视着底下的黄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开,龙神也无法挣脱束缚。我们这次不正是为此而来?”

然而苏摩只是从背后紧紧扣住她的肩膀,却没有说一句话,他的身体微微发抖,心脏在更加急促地跳跃,有另一种力量在冥冥中召唤着他,近在咫尺。背上仿佛有烈火在烧,文身之处越发火热——那样的痛苦,在记忆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拟:幼年时开膛破腹拿出阿诺、再劈开尾鳍塑出双腿之时。

白璎回头看到他,忽然脱口惊呼起来:“火!苏摩,你背上有火!”

金色的火,居然无声无息地在傀儡师背上燃烧起来!

腾龙文身之处剧痛,仿佛有什么要破开血肉冲出。背后衣衫“嗤啦”一声裂开,金色的火忽然笼罩了苏摩,火光中隐约看到一只探出的利爪。

“那是幻火……烧不到我。”背上只有剧痛却没有炙热,苏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发厉害,似乎他的躯体再不前去,它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是地底的龙神感应到了自己的到来,已经急不可待了吗?

他不能再拖延,道:“我先下去,你在这里等。”

不等她答应,苏摩将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着阿诺。”

金色的火焰在这短短几句话之间更加猛烈,几乎将傀儡师整个人都包围,苏摩只觉体内的催促再也无法拖延,只来得及说一句“若引线一动便立刻引我上来”,便足尖一点,跃入苍梧之渊最深处!

通体被金色火焰包裹着,宛如一条金色的巨龙霍然跃入深渊。

白璎尚未来得及回答,只觉手中的引线蓦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长到了极限,然后那些无形无质的引线便在巨浪中飘飘转转,再无声息。

“苏摩!”她有些失神地扑到困龙台边,失声往下看,只有漆黑色的大浪从下涌起,呼啸卷成巨大的漩涡,然后消失在地狱的缝隙里。而人,早已不知被卷入何处。

抬头看,头顶是无天无日的惨白,白璎恍然间有某种说不出的恐惧。

虽然知道苏摩拥有惊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灵之身,然而跌入了这一方时空的裂缝,她恍然觉得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出这一线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这样永远消失在这凝固的时空里。

“苏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线飘落在何处,忍不住对着深渊大喊。

然而,只有怀里那个小偶人无声地看着她,带着诡异莫测的表情。

白璎急切地顺着那些引线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里能看清?在呼啸而过的风浪中,她忽然又隐约看到了那一双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里一闪即逝。

忽然,她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一句话:“来呀!”

那样温和而亲切,传入她心底。如同那双眼睛里的光芒一样亲切而熟稔。是谁在叫她……那般的熟悉?那样莫名的亲切,没有丝毫邪魅的气息。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