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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龙战于野 ·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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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小心!”眼看那架风隼在坠落前一刹居然还发出了如此凌厉准确的一击,扶着双角乘龙飞驰的傀儡师一声低喝,手指上的丝线灵活如蛇,瞬间卷住了十几支劲弩。然而,还是有四五支巨大的破天箭,直直钉入了蛟龙颈下的逆鳞中。

那是龙最脆弱的部位。巨龙的眼睛瞬间睁大,然后变成了血红,开始不顾一切地摧毁周围一切。

风云骤起,天地旋转,比翼鸟在烈火中碎裂成千百片。一道黑色的闪电从中激射而出,破开了烈火,直取龙神双目——那是巫抵撇了座架,不顾一切地发出了最后一击!

龙伸出利爪,当空便是一抓,仿佛是两种巨大的力量交锋,夜空里瞬间闪出夺目的光来。巫抵的身形宛如破裂的偶人一样四分五裂,然而龙全身都剧烈地震动了一下。

喀喇……苏摩隐约听到一声响,似乎是骨头碎裂的声音。他用手按着龙的顶心,连连喝止,然而甚至连他都无法控制这条被激怒的神兽。龙在击溃巫抵后,依然狂怒地摆动着尾巴,挥舞利爪,吐出红莲烈焰将所有残留的征天军团吞没!

然而就在此刻,他听到远处有翅膀扑簌的声音,是天马展开双翅的声音——他看到无数冥灵战士浮出,向着交战地奔来。领头的是赤王红鸢,手捧金盘,带着空桑军队奔向刚刚从苍梧之渊里出来的白璎。

想来,空桑人担心他们的太子妃也已经很久了吧。

傀儡师忽地冷笑了起来,干脆不再控制,只任凭一朝腾出苍梧之渊的蛟龙发泄着七千年积压的怒气。天火坠落如雨。

不知为何,在龙神归位的时候,他不但没有感觉到自身力量的提升,反而觉得有一种奇异的疲乏感——精神越发地恍惚起来,身体里有一种诡异的虚弱,仿佛是……对了,仿佛就像当年刚刚学成操纵傀儡之术、造出阿诺的那一刻。

“咯咯……”想起了那个偶人,他耳边便听到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回头看去,只见靠着长长的引线挂在龙角上,那只偶人如风筝一样地飘在夜空中,正仰头望着无数滑落的烈焰和消失的生命,发出了奇特的笑声——一眼望去,苏摩的眼神骤然凝聚了,甚至闪现出一丝的恐惧和嫌恶:

居然……居然又长大了!

那个偶人、那个他用孪生兄弟尸骨做成的偶人,竟然又长大了!

离开苍梧之渊只有片刻,这个偶人居然又悄无声息地长大了一尺有余!从困龙台到黄泉结界,再从深渊到夜空——不过短短一日,阿诺居然两度迅速地成长,从原来的三尺多长到了五尺高。

此刻的它,恍如一个身形初长成的俊美少年,随风翻飞在落满烟火的夜空里,对着满空的死亡和鲜血发出了惊喜而天真的笑声。

那一瞬间,傀儡师一直阴枭冷漠的眼睛里,也闪过了无可掩饰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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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明白,在每一次他的力量获得大幅增长的同时,作为镜像存在的孪生兄弟却能分得比他本人更多的力量。因为每一次力量的获得,都伴随着无数死亡、恐惧、愤怒,这些,都能给这个原本就象征着“虚无”和“毁灭”的偶人注入更强大的动力。

苏诺,居然在比他更快地成长!

苏摩的呼吸不易觉察地加快了,眼睛里闪出一种决绝的杀意。

“龙啊……”在他的手刚刚伸出之时,忽地听到了一声低呼,那样熟悉的声音让他微微一震,转过了头去——虚空中,白色的天马展开了双翅,托起了自己的主人,雪一样的长发在焰火中飞扬。

纯白的冥灵女子乘着天马飞起,来到狂怒的龙面前,轻轻抬手抚摩着龙颈下的逆鳞,将上面的长箭小心拔出,轻声抚慰:“平息你的愤怒吧。征天军团已经尽数歼灭了,不要祸及下面大地上无辜的百姓啊。”

白璎抬起头,对着巨龙柔声说着话。

奇迹出现了。在白璎微笑的刹那,狂怒的龙忽然平静下来,熄灭了复仇的火焰。

龙垂下了头,长长的胡须拂到了白璎脸上,鼻子里喷出的气由急促变得缓慢,最后渐渐平息。龙的眼睛如同两轮皎洁的明月,一瞬不瞬地看着这个白衣女子,显得温和从容,仿佛低下头,在和空桑的太子妃喃喃说着什么。

“失去了如意珠,力量减弱了很多吧。”白璎叹了口气,抚着逆鳞下的伤口,那样的语气,似乎兼具了太子妃和白薇皇后的两种性格,“一定要从沧流那边把它寻回来啊……还有海国,还有鲛人……你和海皇都要为之奋战了。”

龙轻轻摆了一下尾,搅起漫天风云,点头。

“我也会竭尽全力的,为了弥补带给你们的伤害。”白璎轻轻叹气,天马翩然转身,在半空中一个盘旋,飞向不远处的空桑族人,“来日再见。”

那里,有着数百名黑衣黑甲的冥灵战士,以及手托金盘的美丽赤王。

金盘上那颗头颅一直遥遥望着她,却没有上前打扰她和龙神的对话。

“我要走了。”天马折返的时候,白璎注视着苏摩,轻声道,“你……多保重。”

傀儡师乘龙当空,黯淡的碧色双眸中没有表情,手指却不易觉察地握紧。

“保重。”显然是被白薇皇后的意志所控制,虽然白衣太子妃一再回顾,却依然片刻不停地抖缰催马离去,她眼神里有一种依依却无奈的神色。苏摩霍然一惊:不知为何,那种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缄口的表情里,隐约有永远诀别的意味。

白璎克制住了自己的啜泣和泪水,只是频频回首,沉默地离去——除了和她共用一个灵体的那个魂魄,只有她一个人知道,这一别,是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封印解开后,她获得了巨大的力量,然而相对的,也承担了更艰难的使命。此次跟随白薇皇后归去,便要兑现自己的诺言,为空桑而舍弃一切——这一去,只怕再也不会回来。六合八荒,千变万劫,永不相逢。

而苏摩……苏摩啊,你又该怎么办?

但愿上天保佑你,千万不要被虚无和毁灭所吞噬。

白璎一直一直地回头望着,望着那个少女时代开始就眷恋着的那个人,忽然间泪水夺眶而出,洒落在虚无的形体上——这一生,原来就是这样完了。不生不死不人不鬼。

那边空桑人迎回了太子妃,看到一切顺利完成,齐齐发出一声欢呼。

“恭喜龙神复生,也希望海国能由此复兴——不过,海皇,我们得先回去了。”金盘里的头颅对着这边微笑,一直对这个带走他妻子的鲛人保持着礼貌风度,“我们会一直对沧流作战,也等着你们从鬼神渊带回我的左腿。”

然而,直到所有空桑人消失在夜空里,苏摩一直没有抬头。

引线却深深勒入手心里,割出满手冰冷的血,一滴一滴无声落在龙鳞上。仿佛是感觉到了海皇的血,龙蓦然一震,回首看着新的海皇,也看着他身边那个逐渐长大的偶人阿诺,龙目里满是宁静和悲哀。

“真像……”龙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直接和他对话,“真像纯煌当年啊。”

只有隐忍,只有压抑,无望而沉默的等候——宛如时空逆转了七千年。

虽然两代海皇,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性格。

在漫天飘落着死亡的焰火里,傀儡师一直默然低着头,用沉默遮盖了告别时哀伤的眼神。宁静中,只有偶人阿诺迎着风上下翻飞,发出诡异的笑,那是“恶”的孪生,在为又一次死亡的盛典而欢喜。

那样长久的沉默中,仿佛心里某一根弦忽然绷紧得到了极限,苏摩的手颓然松开,爆发出了一声啜泣——那声音犹如一头被困的兽,知道自己那么孤独那么绝望,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几千年来,海国的子民被从故乡掳掠到云荒,经受了无穷无尽的虐待、凌辱和践踏。然而,最可怕的事情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他们的灵魂在那样漫长的岁月里也被渐渐地扭曲——这才是鲛人一族真正意义上的“覆灭”。

要如何对她说,自己一直以来都是以怎样绝望的心情,仰望那个纯白高贵的空桑少女,却无法逃开心里强烈的自卑和骄傲。

要如何告诉她说,在多年来颠沛流离的苦修中,自己曾无数次地将她想起,又是多么盼望着回到云荒去看她一眼。

然而,再回头是百年身。

又要如何对她说,原来自己一直无法释怀的,并不是当年她的决绝,而是自己与生俱来的怀疑和不信任,对一切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然而,就算回到九十年前,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又该如何去爱?在连尊严和自由都没有的时候,一个鲛人奴隶,又能怎样地去爱空桑未来的皇后!

多少的自卑、猜忌和阴暗,在她从万丈白塔上一跃而下的刹那烟消云散——死亡在瞬间撤销了所有的屏障。然而,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一切,也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在那一场邂逅里,她已然倾尽所有,所以无论最后如何,都得以无愧无悔;

然而,他呢?

——那是他始终无法直面自己的最终原因。

在远望着她离去、回到族人和丈夫身边时,他仿佛感受到了某种说不清楚的绝望,隐隐明白这将会是最后的相见,他第一次不再压制自己激烈变化的情绪,放纵自己在九天之上失声痛哭。

无数的明珠落在龙的金鳞上,发出铮然的长短声,然后坠向黑而深的大地。黎明的天色渐渐变成黯淡的深蓝,风从九嶷上掠下,吹散战火的气息。

而白云之下,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少主啊……”仿佛是知道了他心中的想法,龙的叹息响彻在他心底,“没有谁能够救得了谁……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只有‘创造’和‘守护’。”

傀儡师全身一震——这句话!就是这句话!

几个月前回到云荒时,翻越慕士塔格雪山中途,那个苗人少女那笙在雪地上扶乩,写下了对他人生的三句预言。

“一切开始于结束之后”——第一句“过去”已然应验;

第二句“现在”,却是和此刻龙神说出的话一模一样!

“对抗虚无的唯一方法,唯有创造和守护。”苏摩表情漠然地回忆着那句写在雪地里的预言,心里却在激烈地翻覆着,山呼海啸。

——那,是对他一生中“现在”的概括么?

那么,他所没有来得及看到的第三句,他的“未来”,又是如何?

恍惚之中,耳边传来了龙神深沉睿智的低语,提议:“海皇,去帝都吧……去寻找如意珠,去寻找复国军,去把族人们带回到大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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