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八章 帝王谷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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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摩站在空无一人的九嶷宫殿里,无言四顾。

几乎是夷平了整个王宫,却看不到那个该死的青王的影子——他站在废墟里,用幻力反复遥感,然而在九嶷这座空桑人的神山上结界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他的术法作用有些衰微,竟然时有时无起来。

那个该死的青王,躲去了哪里?!

深碧色的眼睛里泛起了愤怒,一挥手,又击毁了一面墙壁轰然巨响中,空荡荡的别院里只留下了一座东西孤独地矗立。

那是望乡台上的往生碑。

——那是有着无数“过往”的东西,一眼看去,苏摩的视线也被吸引了,投注在那面空无一字的光洁碑上,久久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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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然,他走过去,缓缓弯下腰,握住了碑底的一物,微一用力。

雪亮的光腾起在废墟里!坠泪碑底座上,那个骷髅的嘴应声张开,吐出了那把衔着的剑,随即重新闭合——那一瞬间,仿佛是幻觉,九嶷山谷深处,响起了一阵低沉的叹息。

傀儡师轻易地拔出了那把几千年前先代海皇赠与琅玕的龙牙长剑,在日光下横剑凝视。深碧色的眼睛里有些微的变幻。他手臂上缠绕着的蛟龙也发出了一声应和的叹息。

辟天……这就是传说中星尊帝的佩剑辟天!

传说中,星尊帝和白薇皇后在年轻时曾一度流落海外,到了鲛人居住的海国璇玑列岛上。当时海国少主纯煌协助了这一对年轻人完成心愿,指点他们去寻求上古封印在镜湖中心的神魔力量,还以龙牙制成这把长剑相赠。

这件海国的神物从此流落云荒。在星尊帝暮年宣布停息干戈后,辟天剑被安放在九嶷山下的坠泪碑底座上,成为了镇住碑上无数阴灵之宝。

七千年后,新生的海皇来到了九嶷山下,重新拔出了这把长剑。

“趁手。”微微一笑,他忽地转动手腕,划了半个弧——所到之处,土石飞扬。

那一瞬间,废墟的一面墙背后,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霍然望去,却是一名女子霍地缩了回去——虽然蓬头垢面,却难掩天姿国色,她惊慌地躲在一面墙后,看着傀儡师:“求、求求您饶了我吧!离珠……离珠愿听从您任何吩咐。”

“青王在哪里?”苏摩持剑在手,漠然地问——这个女子身上有一种让他觉得不舒服的气质,美得邪异,完全不像鲛人,却比鲛人更美。

“青、青王?”女子慌乱地问,“您是说……是说九嶷王殿下么?”

苏摩懒得再说,垂下剑尖,遥遥指住了她。

“我、我只看到殿下他往神殿方向跑去了……”离珠指着北方山腰,结结巴巴,“从王宫北方的玄武门出去……左转,再过三道山门,就是……”

“带我去。”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腾云驾雾地飞了起来。

偏殿,花园,宫墙……玄武门。

出了北玄武门,就是后山。一片浓绿的碧色逼人眼帘,带着无处不在的游荡的白色雾气,仿佛一群群幽灵在山间徜徉。

那是九嶷神山的区域。

宽阔的辇道通向山上:中间是大块的平整石头,黑曜石和雪晶石交错铺着,雕刻出繁复美丽的花纹,那是帝后及大司命的专属道路;路两侧平砌着淡青色的砖,则是供随行妃嫔和百官行走的。

沿着辇道上山,穿过三道石砌的门楼,最先抵达的是位于山腰的祭祀先人的享殿。然后再上去,才是供奉着神灵的神殿。

随后的辇道折向山后,直穿入一座深深的山谷——那,就是著名的“帝王谷”。历史上所有空桑皇帝皇后死后的长眠之处。

从北玄武门到享殿,足足有十里左右的山路。而那么长的距离,居然就在一瞬间过去。离珠被人抓着腰带提在手里,晃晃荡荡地一路掠去,只吓得脸色苍白,不停地尖叫。

忽然,她感觉到那个黑衣人急速地停住了脚步,无声地伫立。

她刚想抬头看,腰间的那只手霍然一松,她一声惊叫,脸朝下地跌倒在坚硬的黑曜石上。她反射般地抬手护着头脸,只觉双肘剧痛。

挣扎着起身,却看到那个诡异的黑衣人正站在享殿前,脸色苍白,表情激烈地变幻着,忽然下意识地转开了头去,仿佛不想看见某物。

怎么了?离珠诧异地从地上站起,看向前方。

在供奉着空桑历代帝后的享殿前,是一片玉栏围着的广场。玉阶晶莹,上面依稀有暗红色的血迹,百年未褪。层层台阶上去,居中放着一个一人高的青铜鼎,正面用浮雕手法用阳线刻着手持莲花的创世神,背面用阴线绘有高举长剑的破坏神,黑眸和金瞳日月般辉映。

宝鼎上镌刻着繁复的符咒,在日光下发出淡淡的光芒,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力量——那是星尊帝时期开辟这个帝王陵之初就铸造的传国宝鼎。奇怪的是,这个黑衣人看的不是宝鼎,而是围绕着宝鼎的六座栩栩如生的无头石像——

那,是百年前空桑灭国时,自刎于此的六王!

传说中那一战极其惨烈。穷途末路之下,空桑的六位王者杀出一条血路从帝都来到九嶷神庙,围绕着传国宝鼎一起横刀自刎,以性命作为交换,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无色城。

当六王之血在鼎内汇集的瞬间,虚实的界限被打破了。

空桑幸存的百姓,在一夕之间进入了无色城,躲开了冰族的侵略和屠杀。裂镜对峙的两国出现后,这六王的尸体便化成了无头石像。百年来不管风吹雨打,都伫立在享殿前,静静守护着王陵。

苏摩只看得一眼,便烫伤般地转过头去,不敢直视。片刻的沉默后,又艰难地缓缓转过头来,长久地凝视。

他眼中露出的表情让旁观的离珠震惊。

这个人,有着如此惊人的容貌……一定是鲛人吧?那种美是超越了种族和性别的,让一直以来被所有人都夸为世间最美的她都难以抑止地感到嫉妒——原来王的话果然没有错:这个世上最美的那个人,真的并不是她!

那个鲛人脸色苍白地看着六王,然后仿佛难以抑止地,举步向着台阶走上去。

“别过去!”离珠一惊,脱口,“那里有结界!”

然而那个鲛人疾步走上了祭坛,却并没有直奔传国宝鼎中的结界入口。而是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后微微迟疑了一瞬,然后仿佛终究难耐地,对着一尊无头的石像伸出手去。

一瞬间,随着她的惊叫,虚空中发出了耀眼的光芒!在触及石像的刹那,轰然的响声中,那人被结界中放出的光芒击中——完了,她想。这世上,从来没有活人能够触碰到九嶷山下这个通往无色城的结界,哪怕是十巫!

那一刻,她心里却居然有某种释然。是的,自此后,世间再无比她更美之人!

就在她舒了一口气的时候,光芒散去,那个黑衣人竟赫然就在原地,毫发未伤。

——怎么会?

离珠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显然方才也是受到了相当凌厉的一击,苏摩往后退了一步,脸色苍白。然而他的手,却已然是穿过了屏障,缓缓伸了过去,停止在那尊石像上方的空气中。

那尊石像的头颅早已被斩断,然而那个鲛人却痴了一样地伸出手去,在虚空里轻轻触摸着,描摹着轮廓,他的眼神忽地变得说不出的哀伤和温柔,仿佛触到了那个死去之人的脸颊——那座石像是六王里仅有的两个女子之一,束着白色的战袍,上面绣有蔷薇的标记。

到了这一刹那,她才忽然明白过来了,低声惊呼——

原来是他!是那个鲛人!

那个九十年前被驱逐出云荒,一直背负着“倾国”和“堕天”之罪的鲛人——难怪会有着这样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容貌,令日月都为之失去光彩。

离珠又惊又妒,却是难以自禁地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黑衣的鲛人。越是看,越是绝望——枉她一生自负美貌,有着靠几辈子血统积累起来的美丽,然而这种刻意经营谋求而来的美,却依然难以和这天成的出尘之美相比。

如果说,她是尘埃里开出的凡世之花,那么这个人就是云上不染片尘的光。

仿佛已经忘了要追九嶷王,那个鲛人只是静静地站在祭坛边缘上,承受着结界的推斥力,凝望着那一座已然死去的石像。不知他用了什么样的术法,随着手指的描摹,断颈上的虚空里缓凝结出了一个淡白色幻象,如雾般恍惚:那是一个栩栩如生的女子头像,秀丽而宁静,眉心有着十字星的红痕。

离珠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暗自诧异,隐隐有些不屑。

想来,这个人就是死去的空桑太子妃了……然而这样的容貌,不要说和这个鲛人比,就是和自己相比也是远远不及,充其量也只能说是秀丽,却不是什么绝色。

可为什么这个有着天下无匹容貌的人,会倾心于这样一张脸呢?

“咦,苏摩在这里!”在这一刻的寂静里,忽然听到辇道上传来清脆的惊呼。

祭坛上那个鲛人一惊,手迅速地放下了。离珠应声转头,却是一个少女和一名中年男子正飞奔而来。

——九嶷也真是乱了,居然接连有外人就这样闯入了宫殿后的神山禁区。

然而,少女身边那个落拓男子在看到那个六星结界时,也蓦然站住了。

“阿璎……”西京看着那个没有生命的石像,低低叹息,眼里掠过深重的悲哀。那笙粗心惯了,没有反应过来苏摩在干吗,只是诧异地嚷嚷:“咦,你不是说要去杀那个青王么?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摩脸色微微一变,默不作声地侧过头,从祭坛上走下。

“啊?”那笙这是才注意到了祭坛上那几座石像,吃惊地打量,“这是什么?他们的脑袋哪里去了?被盗宝者偷去了么?”

西京暗自扯了一下她的衣襟,示意这个唧唧呱呱的女孩子住嘴:“我们快去神殿!得赶快找到那个封印的右腿。”

“噢!”那笙毕竟还是知道好歹,被那么一提醒,直接飞奔上去。

“九嶷王……九嶷王就是逃去了神殿!”离珠想起自己身上那个秘密的任务,终于强自忍住了逃走的冲动,颤巍巍地开口,“他、他应该去神殿拿宝物了!”

“什么?”同时脱口的,却是三个人。

“我带你们去……”出乎意料地,离珠挺身而出,主动道,“我知道有一条小道,比辇道更快地到神殿!”

“呀,真的?多谢你。”那笙也不去问这个和苏摩一起的女子是什么身份,只是感激。西京却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这个女子美得有点奇怪,让人一眼看去心里就觉得不舒服。云荒各族里罕见那样的美貌,然而又分明不属于于鲛人一族——在经历风霜,阅人无数的剑圣看来,这个看似娇弱柔婉的女子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阴邪诡秘的气息,却让人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然而,此刻却也顾不上其他。

这个女子显然是九嶷王的宠妃,此刻却是主动请缨为敌方带路,显然是恨九嶷王入骨。此刻,也不妨先相信她一次吧!

他们跟着离珠奔出,在快到神殿的时候,忽然间听到了一种奇异的祝诵之声。

“啊,那些巫祝还在那里!”离珠只一听,脸色便变了一下,停下了脚步,“这、这可怎么好……我以为他们这些巫祝看到变乱来临,也会吓得跑掉,想不到他们还在那里死守着!那么我们这次是进不去了!”

“怕什么。”那笙却是不以为意,指了指同伴,“有苏摩和西京他们两个在,谁能挡得住啊?——除非是十巫一起来呢。”

“苏摩和西京……”离珠一惊,难掩脸上的惊讶,脱口,“果然是你们!”

“嗯?”那笙没反应过来,西京却是一扬眉,冷笑起来:“怎么,你认得我们?看来是有人指使你来的吧?不然哪有那么好心。”

离珠脸色白了白,眼眸中有一种妖艳的恨意:“不错,我是奉世子之命,来带你们几个去杀了九嶷王!”

“世子?”西京眉毛一跳,沉吟,“那个老养子,想篡位了么?”

“世子怕有生之年再也触不到王座。”离珠却是老老实实地一口承认,眼里有一种亮光,“他知道这次苏摩回来是寻王报仇的,于是说,如果我引得你们趁乱杀了王,就可以烧毁我的丹书,还给我自由。”

这样的一席话,让一行人都沉默下去。

西京心里是信了八九分,然而却顾忌着苏摩是否同意——毕竟,这个脾气诡异的傀儡师怎能容忍自己被人利用?然而仿佛被离珠那的话触到了某一处,苏摩眼里的神色慢慢平和下来,望着那个美得有几分邪异得女子,微微点了点头:“你,也想要自由么?为了那个,不惜拿一切来换?”

离珠掩嘴微笑起来,眼神一瞟,语气锋利:“是啊,和你当年一样。”

气氛陡然为之一肃。瞬间,连那笙都想起了当年苏摩的经历,连忙乖乖地闭嘴,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说错话——说起来,他们两个还当真算是惺惺相惜的同类啊。

“那么,走吧。”苏摩阖了一下眼睛,漠然,“别让那家伙跑了。”

一语出,便知道他是默许了此事,西京一拉那笙,往后山神庙掠去。离珠想跑在前面带路,然而她哪里能跟得上。苏摩微微蹙眉,手一伸,便将她提起,足尖一点飞掠出去。

“左边!推开那块假山石。”离珠指点着,一行人循着新的路飞奔而去。

一路穿过享殿,直奔位于山腰的神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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