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背离 · 2
在碧离去后,飞廉命仆人架起乌金网,借口此处易令人失足落水,封住了那一口深不见底的池塘,仿佛要将所有往昔都永远封印。然后,就再也不管别的事,一个人在内室里关着,一次又一次地要下人送酒进来,一整天没有出来一步。
外面喧闹纷扰,不停有军队来去,仿佛是含光殿那边又有了新情况。然而,他脑子里却一片空白。直到有急促的脚步声长驱直入,一路叫喊着他的名字,焦急而惊慌。
声音依稀耳熟……是谁?他模模糊糊地想着,那个脚步在冲入了内室后顿住,似乎是愣在了那里,急促的喘息近在耳畔。
他极力想抬起头看看来人,但是头竟然重得如有万斤重,只是勉力撑起了身子,随即脚下一软,又伏倒在桌上的酒污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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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是在干什么啊?”那个人终于回过神来了,惊呼,“飞廉!”
他被用力地推搡着,视线剧烈地摇晃,终于看到了揪着他衣领的女子——那个衣衫华丽的贵族少女满脸都是惊惶,顾不得丝毫风度,拼命地摇晃着他,出手之重、简直和男人别无两样。
是……是她?他终于认出来那是自己的未婚妻,嘴角浮出了一丝苦笑。
“醒来啊,飞廉!”她在他耳边大叫,“云焕快要死了!醒来啊!”
他蓦然一惊,喃喃:“你说什、什么?”
“征天军团已经攻破了含光殿了!”明茉语音里带了哭音,绝望地摇晃着他,“今天日落时,已经有军队突破结界了!——他们、他们就快要抓走云焕了,你还在这里喝酒!你……你怎么还在这里喝酒……”
“什么?”飞廉摇摇晃晃地撑住桌子站了起来,神智渐渐清明,“快、快带我去看看……”
“好!”看到他还能说话,明茉心里稍微定了定。她转身出门,然而大醉方醒的人脚下虚软,竟然连走路都已经不稳,走不了几步居然就是一个踉跄。
她在一旁担忧地看着,隐隐觉得不安。飞廉在门阀中素以儒雅温文著称,还从没听说过这个名门公子有白日酗酒的习惯。如今他这样,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剑……我的剑呢?”飞廉摸了摸腰畔,下意识地问,“碧,我的——”
语音戛然而止,他只觉内心发出清晰的一声裂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再也无法承受地蓦然断裂。难以形容的绞痛从深心里直冲上来,他往前踉跄了一步,伸臂撑住了窗棂,血气直冲到喉头,忽地开口,一口血疾冲而出!
“啊!”明茉失声惊呼,掩住了嘴看着那一滩殷红。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这个样子?还有……那个和他形影不离的鲛人,怎么不见了?
她低声道:“我替你去叫碧过来。”
“不用。”飞廉忽地抬手阻止了她,低声苦笑,“她走了。”
走了?明茉站在那里,一时有点发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作为名义上的未婚妻,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对这件突发的事做怎样的表态。
“那么,我替你叫大夫过来。”最终,她只低声说了一句,“你喝得太多了……”
“呵……不用,”他剧烈地喘息,平定着胸臆里翻涌的血气,断断续续地开口,“明茉小姐,麻烦你……把那边桌上的花瓶拿过来……”
“嗯。”她一怔,忙忙地过去搬了那个两尺高的大花瓶过来。
“拿、拿水泼我。”飞廉撑住身子,感觉宿醉后头痛欲裂,“快。”
明茉愣了一下,然而毕竟是有胆气的女子,也不再啰唆,拔掉了里面插着的花,端起花瓶,干脆利落地将里面的水哗啦一声当头泼下!
“哈……”冷水当头泼下,血气登时反冲回心脉,酒气也被压住,飞廉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颅脑为之一清,脱口而出:“痛快!”
他抹了一把脸,转身便抓了架上的长衣和佩剑,疾步而出。到了门口,仿佛想起什么,顿足回顾,神色慎重:“明茉小姐,这事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至于你,还是快回家去吧!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不是女流可以多管的闲事!”
明茉看着那个落汤鸡一样的贵公子夺门而去,一时回不过神来。
她从未想过她的未婚夫婿、凤凰一样高贵从容的飞廉公子,竟然还有这样落魄狼狈的时候——然而,这种狼狈的样子,却比帝都里任何王孙贵族都高贵出众。
最终,她一跺脚追了上去:“笨蛋,你才是那个多管闲事的人呢!”
炮声隆隆,震耳欲聋。每一炮发,整个地面都在颤抖。
硝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让飞廉恍然觉得是在做梦——怎么可能?在帝都里,居然还会闻到这种战场上才有的味道!这个国家,难道已经混乱到这个地步了么?
炮声震耳,他只觉得心也震了起来:那样巨大的威力……一定是红衣大炮!
出自智者大人传下的《营造法式·镇野篇》,和螺舟、风隼并称三大利器,镇野军团的杀手锏,威力绝伦,震骇四方。据说仅仅一门便可以洞穿厚达三丈的铁壁,在建国之初扫并云荒的攻城略地里立下过汗马功劳。
——难道说,为了区区一个含光殿、巫彭元帅居然动用了战争里才用的一切手段?
飞廉在朱雀大道上飞奔,逆着那些被疏散的人流,心急如焚。那些居住在禁城东北角的贵族们匆匆而出,略带惊慌地相互交头接耳,交换着讯息——
“含光殿那边到底怎么了?怎么忽然增加了那么多军队?”
“听说是圣女云烛护着弟妹负隅顽抗,不肯从命呢!”
“什么?她居然敢违抗智者大人和元老院的旨意?”
“是啊,你没看军队都包围了含光殿快两天了么?圣女云烛也真的有点本事——连征天军团和红衣大炮都调过来了,却还刚刚打开一个口子。”
飞廉站在街上,望了远处的含光殿一眼。门口簇拥着密密麻麻的军队,一门红衣大炮赫然正对着大殿正门,吐出骇人的红光。硝烟味在弥漫,殿上那种血红色的光已经淡下去了,显然那个结界的力量已然在重创下逐渐削弱。
他只觉得全身的血都冷了下去:迟了么?难道帝国军队已然抢先攻破了含光殿?
“谁负责诛灭巫真一族的事?”
“你猜猜?呵呵……想不到吧?是巫彭元帅!”
“巫彭元帅?是他啊!”瞬间,数人同时发出了会心的笑,低声:“哎呀,元帅可真是识时务得很呢,不愧是一代俊杰……呵呵!”
“当年一手捧起云家的也是元帅吧?云焕那小子我一直看着碍眼,死了也活该——但云烛和云焰姊妹可是两朵鲜花啊,啧啧,可惜啊可惜……”
那些仓皇出奔的帝都贵族交头接耳,说的越发下作。
飞廉只觉得心底的怒火直烧上来,回头对那一群人怒目而视。然而就在这一刹那,前方发出了轰然一声裂响,似是红衣大炮发出了最强烈的一击!
眼看大殿上方的结界再也无法支持,就要支离破碎,一股极其凌厉的力量却汹涌而出,半空光华大盛。包围着含光殿的军队发出了一声喊,仿佛浪潮一样齐齐倒退!
怎么了?!他一惊抬头,却看到了毕生不能忘的景象——含光殿的正门在炮火下轰然碎裂,就在这个碎裂的结界里,忽地奔出了一个白衣女子!
“巫真!”无数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巫真云烛显然已是极为虚弱,连脚步都是踉跄的。她白衣染血,勉力奔到缺口上来,张开双手试图阻拦那些汹涌而入的军队——然而,在军团战士的指挥下,红衣大炮向后挫了一挫,重新填充了火药,做好了新发一击的准备。
“不!”飞廉脱口低呼了一句,不顾一切地拨开众人,抢身奔去——以云烛现在如此衰弱的状态,怎能和红衣大炮正面对抗!
然而,炮火尚未从膛中发出,那个白衣圣女已经冲到了红衣大炮面前,想要把大炮推开。然而力量已经衰竭,她再也无法把即将发射的炮口推得转向,眼看火药即将爆发——就在那一个瞬间,她毫不犹豫地扑倒在炮口上,转过手腕,一剑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血从身体里急速汹涌而出,迅速地涌入了炮膛。炽热的血液倒灌而入,一瞬间就将炮膛内填充着的火药全部濡湿。引线烧尽,那一发炮火刚要爆发,却只是喑哑地响了一声,随即沉默。
所有战士都在一瞬间愣住,定定地看着那一袭染血的白衣。
“还有谁?……还有谁、敢过来一步!”巫真云烛从炮口上缓缓撑起了身子,举目四顾,一个字一个字地开口,胸口正中插着一把短剑,雪亮夺目,“谁……还敢过来?”
周围士兵被那样夺人的气势逼住,下意识地齐齐倒退了一步。
“云烛!”军队里忽然有人低呼了一声,巫彭元帅抢步而出,脸色苍白地看着这个女子,“你这又是何苦?快放下剑——你难道想和我对抗到底么?!”
圣女看到了来人,眼神骤然一变:“元帅?……哈!”
她低笑起来,忽然反手一拔,将贯穿胸口的短剑血淋淋地拔出,直指向他:“站住!不许过来一步!——不错!我就是要和你对抗到底!多可笑……竟还以为你终究会来救我们……”
那个温柔沉静的女子,毕生也从未如此激烈放肆过,对着帝国元帅侃侃而谈,神色决绝。从她心口拔出的长剑上,淋漓滴落串串鲜血。
“巫彭元帅,我自幼景仰你、敬慕你,视你如师如父——你要我去侍奉智者,于是我就在白塔上待了十几年,无怨无悔。哈……”她的语音越来越低,低低笑了起来,“可是、可是,你最终却抛弃了我们!……可笑我一直还奢望你会在最后一刻救我们。哈。一直到现在,我终于把你看明白了——
“堂堂的帝国元帅啊,你……其实是一个懦夫!”
她大笑起来,神色狂烈而决然。巫彭一直默不作声,但听到最后一句,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愤怒,声音依然冷如磐石:“巫真,何必负隅顽抗?你本不是该拿剑的人——如果放下剑,尚有一线生机。”
“哈,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么?”云烛冷笑,血染红了大半个身子,“巫彭…我再也不会指望你什么——也不许…不许你再来伤害我们姐弟了……”
她缓缓说着,身子却是开始再也无法控制的摇晃起来,每一次晃动,都从身体里落下大串的血珠!
“你不但灵力耗尽,连生命也即将枯竭。”巫彭语音急促,“快放下剑!”
“不!”云烛忽地用尽全力嘶声回答,“绝不!”
她忽地一笑,眼神烈烈如火:“巫彭元帅,你错误的是……经常过高估计了权势和名利的羁绊,却低估了‘人’的力量——看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