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辟天 · 4
底下的大地战尘飞扬,此刻,却有一架风隼凌空而起,呼啸着冲向白塔。虽然是临时搭档的鲛人傀儡,然而飞廉对机械的操控却依然精准而熟练。风隼一个转折,从甬道口直直飞入,滑行几十丈后逐渐在广场上停下。
来不及等舱门完全打开,他就一跃而下,急奔。
“飞廉少将?”有守卫看到他,失声惊呼,认得那是国务大臣巫朗一族里的年轻继承人。然而,没有军令擅自驾风隼闯入白塔,无论如何还是需要阻拦的。很快守卫都被惊动,纷纷从坪上各个角落汇聚过来,将闯入者包围:“少将,请站住!”
“我要见长老们!”飞廉急速往紫宸殿奔去,将象征着巫朗一族继承人身份的玉佩拍到他面前,“让我去见我叔祖!——任何责任都由我来承担!”
“此事不符合律令。”队长是典型的帝国军人,严肃古板,毫不通融。
“你看看底下!现在还讲什么律令!”飞廉回身指向塔下,眼神雪亮,“破军已经出世了……让我去见长老!”
守卫的战士们从窗口俯视下去,万丈远的大地上动乱一片,含光殿方向隐约传来厮杀声和炮火声——多年不曾在帝都听到这种声音,一时间所有战士都怔了一下。怎么回事?难道居然有人如此大胆,竟然敢帝都作乱?
然而,所有人的视线立刻都被忽然盛放的金光吸引了。
那道金光仿佛闪电般撕裂了黑夜,照彻了天地。金光中,一只巨大的飞鸟腾空而起,翅膀上带着火焰一样的光泽,呼啸着冲上了云霄,宛如沐火重生的凤凰——这、这是什么?不是在做梦吧?
白塔上所有战士怔怔地看着,忽然有人梦醒般地惊呼起来:“迦楼罗!天啊……那、那是迦楼罗金翅鸟!”
飞廉一路狂奔,来到了紫宸殿,用力拍打着紧闭的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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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祖!叔祖!”他喘息着,大呼,“破军……破军爆发了!”
门忽然打开,里面灯火辉煌,在纯金雕刻的巨大议事桌旁坐着两列黑袍老人,齐齐看了过来,看着门口满身是汗脸色苍白的年轻人,眼神凝聚,神色复杂。
那一刻,飞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为元老院定然还在沉睡,却不料十巫早已惊起。
“飞廉,你怎么擅自闯入这里?”巫朗从座椅上长身而起,沉声问。
“叔祖!破军真的爆发了!云烛死了,云焰死了……连巫彭元帅都被杀了!”他顾不得什么,立刻大声回答,脸色苍白,“云焕……云焕他疯了!你们赶紧出去看看,如果再不阻止他……”
“我们已经知道。”巫朗却是冷定地回答,“所以刚半夜聚集起来。”
飞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此刻殿内的景象——巫咸、巫朗、巫即、巫姑、巫礼、巫谢……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巫抵,以及日间刚返回叶城平乱的巫罗,元老院的十巫全部聚集于此,个个眼神肃穆。
他吐出一口气:果然……元老院也已经发觉了么?
“飞廉,你先下去罢。”巫朗开口,似乎急于让他离去。
“不急。”巫姑却是咯咯一笑,眼神阴毒地看了过来,“飞廉既然能第一时间就得知破军爆发的消息,想必和那个灾星很是有夙缘……让他留在这里,说不定还有些用。”
巫朗蹙眉,仿佛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气,第一次和这个阴阳怪气的老女人正面冲突:“胡说,飞廉他根本不会术法,此刻又能有什么用?”
巫姑冷笑,手里拈着念珠,悠然道:“就是没有用,留下来赎罪,也是好的~”
赎罪?巫朗眼神一闪,有隐约的怒意,却终究没有说话——元老们不是愚蠢的人,飞廉如何能这样快便得知真像,迦楼罗又是如何飞起来,彼此心里都猜到了八九分,只是此刻巨变当头来不及追究罢了。这个孩子一贯和云焕走得近,脾气看似温和,底子里却执拗得要命,卷入了这样棘手的风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巫朗看了一眼飞廉,满眼责备和追悔:早知如此,就该把这个最宠爱的孩子关起来!
“都给我闭嘴!”一声低喝结束了这短暂的交锋,首座长老巫咸露出从未有过的威严,喝止了内讧,“都什么时候了!你们都给我安静一些!”
“是。”巫朗和巫姑双双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飞廉,你站到门外,替我们护法。”巫咸看了那个年轻人一眼,吩咐。
“是。”飞廉低首领命,恭谨地退了下去——看来,元老院已经要开始行动了。六位长老齐聚紫宸殿,是准备合力围歼破军!
他走到了门外,握剑而立,一时间心乱如麻。
短短半夜之间,剧变接二连三到来。他最初满怀对好友的关切,不顾一切想将其带出死境,然而却在看到云焕的面目后心生恐惧,觉得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然而此刻,在得知元老院即将联手开始绝杀时,心里又出现了短暂的不忍。
云焕……云焕。为何你完全的改变了?到底,是我们把你逼到了这个境地、还是你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境地?
门里传出了连绵不绝的祝诵之声,飞廉知道十巫在联手进行可怕的术法,要让破军彻底的毁灭。然而,他的眼眸却被金光照亮——白塔外的金光忽然大盛,那种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居然直逼万丈高空而来!
这、这是什么?
他吃惊地冲到窗口往下看去,脱口低呼——迦楼罗!迦楼罗金翅鸟居然从大地上腾空而起,朝着白塔闪电一样飞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没有如意珠,没有镇魂珠,没有得到任何力量来源的迦楼罗居然重新飞了起来!飞廉惊骇地看着那个可怕的机械以光一样的速度冲来,下意识地倒退了一步——不,要立刻禀告元老院!
然而,在他准备推门而入的瞬间,那道金色的闪电忽然凝固了。
仿佛虚空里忽然遇到了无形的墙壁,迦楼罗的速度在一瞬间降低为零,就这样被定在了夜空里,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坠。有无形的压力逼来,机械外壳发出受损的呼啸,剧烈地战栗着,仿佛不顾一切地想闯出这无形的包围圈,然而却是分毫不动。
同一时间,飞廉听到门后传来了低沉而绵延的诵唱声。
房间内,六袭黑袍缓缓轮转,按照紫薇斗数精确地踩踏着每一个方位,足下渐渐有金光流转,一轮转过后便在地下划出一个金色的圆,将地上的符咒团团包围——有一道鲜血画成的符放在正中,上面绘着天界星野的北斗七星图,第一曰贪狼,第二曰巨门,第三曰禄存,第四曰文曲,第五曰廉贞,第六曰武曲,第七曰破军。
然而奇异的是,伴随着长老们的吟唱、纸上的图案悄然改变——北斗其余六颗星辰缓缓倒转,居然将破军围在了中心!
“定!”十巫同时低诵,将所有灵力凝聚在脚底,齐齐顿足!
金光从站成一圈的六位长老足底发出,相互联结、形成一个金色的圆,迅速地朝着居中所画的符咒缩紧,一掠圈定——那一张纸上,破军所在的位置忽然凭空燃起火来!
白塔外的夜空中,北斗的位置也在缓缓移动。斗柄倒转、指向破军星,形成合围之势!这,居然是和星魂血誓一样可以转移星斗的大禁咒!
巫咸低低喘息,汗水从额头如雨沁出——多少年来从未有过这一刻的吃力,即便是当初跟随智者大人踏平云荒时,也没有这样的恐惧……这一次、这一次要面对的,到底是什么样可怕的力量?
紫薇斗数已然布完,然而六位长老却没有一人敢离开自己的位置。
伽蓝白塔上,守卫的士兵们惊得脸上苍白。他们认出了驾驶金翅鸟撞向白塔的,正是那个被罗织了罪名下到死囚室内的云焕!
那个待罪的少将,居然逃脱了!
“击落云焕!击落云焕!”飞廉首先反应过来,冲到白塔边缘,对着怔在原地的征天军团厉声喝令,声音几近嘶哑:“调动所有军队,阻拦迦楼罗金翅鸟,击落云焕!”
“潇,怎么了?给我飞上去!”迦楼罗的机舱里,云焕双手紧握扶手,厉叱。他的眼睛直直盯着白塔,眼里涌动着暴烈的狂怒,“撞倒这座该死的塔!撞倒它!”
“是……”背对而坐的女子发出低微的声音。
一行血从鲛人女子的唇角沁出——潇的脸色极其痛苦,仿佛正在用血肉之躯撕开那道无形的屏障。然而无论她怎样挣扎,怎样凝聚力量突破、怎样调整角度试探,整个迦楼罗还是一动也不能动。
结界……有强大的结界困住了他们!
周围有无数的呼啸声——那是征天军团全数出动,将迦楼罗金翅鸟团团包围!数百架风隼里吐出了火舌,向着迦楼罗冲过来,银色的比翼鸟穿梭其中,快得犹如闪电,乍合又分,攻击方向根本无从确定。
迦楼罗就被无形的力量钉在了半空中,成为整个军团的活靶子。
“动不了……动不了!主人!”潇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整个迦楼罗在剧烈地颤抖,“我的力量……我的力量不够……”
“哦……我明白了——是那一群老家伙在阻挠我?”云焕凝望着白塔,眼神也渐渐锋利起来,唇角露出了一丝冷笑,“潇,不用怕,让他们看看,这六合之间、到底谁是最强者!”
潇低声:“是。”
——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亦无恐惧。既然少将说了不用怕,那么,她便不再害怕。
云焕闭上了眼睛,神情肃杀,呼唤着身体里那种可怕的力量。金色的光芒从他的眼底涌出,令他全身渐渐通透如照,远古神魔的破坏力在他手底凝聚。九天之上,万籁俱寂,千军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装、呼啸沧桑。
“你们的路将由荣耀和梦想照亮,将一切罪恶和龌龊都踩踏在脚下!”
——多年前教官的训导忽然闪现心底,云焕发出短促的冷笑。是的,今日,就让我来身体力行吧!毁灭性的力量以迦楼罗为载体,开始发出低低的呼啸。金色的烙印仿佛活了一样在蔓延,将他全身都包裹。
来吧!让一切如同烟火般的绽放和消失,化为一场华丽的死亡盛宴!
那些我所恨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我,一个都不宽恕!
那一夜,帝都里所有人都被惊动,推开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里,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里赫然悬浮着一只巨大的金色飞鸟!
那是梦境么?所有人都在心里喃喃自语,看着那只凝固的金色飞鸟。
一动不动——难道,是虚光照出来的幻影么?
然而,仿佛是为了证明那是确实存在的,就在这一瞬间、那只金色的鸟陡然动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整个帝都的人都听到了虚空里发出破碎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了一地。
在那种刺耳的破裂声里,巨大的金鸟重新飞了起来!
它身周陡然焕发出闪电般耀眼的光,让一切接近的风隼纷纷坠落。从地面上仰头看去,夜空里仿佛像是忽然绽开了巨大的烟火,缤纷绚烂、映照了整个天空。
“怎么会这样?”飞廉站在门口,惊骇地看着紫宸殿内的景象——那一瞬间,被十巫联袂施法,摧动着收紧的金光重新扩散了!仿佛遭遇了极强的反击,闪电般地反击回了施法者的本身,将全神贯注施法的长老们全数击倒!
紫薇斗数在瞬间告破,强大的力量摧毁了苦心维持的结界,六位长老如断线风筝般地朝着六个方向飞出,轰然嵌入了墙壁,手里的念珠颗颗断裂,散落一地。
有几人挣扎着咳出血来,有几人在落地时已然不动。
“小谢!小谢!”飞廉看到滚落在自己脚边的人,失声惊呼,抢身将他抱起——那一瞬,他惊骇地发觉巫谢全身软如无骨,手臂垂落,筋脉已然寸寸碎裂!
虽然垂死,巫谢脸上却带着笑容,眼睛直直望着外面天空,狂喜无比。他侧过头,用微弱的声音喃喃:“飞廉,你看…你看……迦楼罗飞起来了!多么、多么强大啊……强大到…足以杀死我呢……”
飞廉怔住,看着垂死的人,只觉眼里一热:这个毕生致力于钻研机械的天才少年,居然到了最后一刻还在为自己的创造而自豪,反而对自己的生死毫不挂怀!
“小谢,小谢!”他低呼着巫谢的名字,然而怀里的人已然是一动不动,眼角眉梢尚自凝聚着无限的喜悦——这个书呆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来的是一个多么可怕的东西!
“他死了。”耳边忽然传来低哑的声音,苦痛而疲惫,“我们…我们输了……我们压制不了破军了。”
“叔祖?!”他抬起头,看到了一旁咳着血挣扎坐起的巫朗,一时间欣喜欲狂,“叔祖,你没事?太好了……太好了!”
“咳咳,咳咳。”巫朗咳嗽着,血不停沁出,“快、扶我……扶我上塔顶!”
飞廉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怔怔地看着叔祖,眼里不自禁地流露出担忧的光——惊惶过后,他看清楚了:叔祖的面貌,居然在一瞬间苍老下去!只是一瞬,国务大臣便从原来的五十许模样迅速蜕变为百岁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须发逐渐灰白、肌肤松弛皱褶,眼神浑浊。他甚至能看到百年来靠着药物和术法凝固住的时光、正在如飞一般地从这个老人身上离去!
这,难道就是所谓的“死相”?
“对……巫朗,必须立刻上去,向智者大人求援!”旁边忽然有一个声音赞同,颤巍巍地喊,“快去找智者大人!”
另外一个幸存的是首座长老巫咸。这个须发苍白的老人是十巫里术法造诣最高的,所以此刻虽然身受重伤、却还是可以挣扎起身:“我们必须上去禀告智者大人!只要、只要智者大人出面……无论谁……”
巫咸喃喃说着,扶着墙壁往塔顶勉力走去,一路留下长长的血迹。
“叔祖……叔祖。”飞廉俯下身将巫朗扶起,眼里浮出了泪光,自责地喃喃,“我对不起你——是我放出了云焕!”
“呵呵,”巫朗却笑起来了,慈祥地,“傻孩子,这根本不怪你——放出、放出破军的…是我们啊……”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肌肤在一瞬间枯萎,鸡皮鹤发,垂垂老矣:“真是天意啊……我们都以为斩尽杀绝、才是压制破军的方法……却不料、却不料,只是让他更彻底的爆发出来了……”
“叔祖,别说了。”飞廉咬牙,“我带你上塔顶,求智者大人救您!”
他背着巫朗向着塔顶狂奔而去,耳边的隆隆声越来越近,金光照得整个塔里一片通明。他不敢回头,只用尽全力地奔跑——他知道,迦楼罗在破除了结界后正在向着白塔飞来,毁灭只是顷刻之间的事。
“来不及了……”刚踏上楼梯,却听到叔祖在背上喃喃说了一声。
飞廉悚然一惊,来不及回头,就感觉到一只冰冷苍老的手战栗着抓住了他的后颈:“飞廉……飞廉……你听着……”巫朗用尽了全力,咳着血说出最后的吩咐:“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坪上、驾驶比翼鸟逃走!”
“不!”飞廉一震,失声反驳。
“一定要……一定要逃。”巫朗喃喃,“否则,全部都会死……一个也不剩。”
他战栗着,将另一只手探入怀内,哆哆嗦嗦拿出一物:“这、这是双头金翅鸟的令符——拿着、拿着这个,逃出去……把军队重新集结起来!一定要阻止那个疯子……否则整个帝国……就、就……”
感觉到叔祖的血沿着自己衣领不停沁入,飞廉脸色苍白。
“叔祖!要逃我们一起逃!”他蓦然回身,死死抓着巫朗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会阻止云焕!”
“记住,别、别让破军的预言成真……”巫朗喃喃,枯涩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欣慰,“这也是我…对你的最后一个要求。你好歹……听我一次吧……”
“是。”飞廉眼里含泪,想起自己曾多少次让这个老人失望,不由心如刀割,“我答应您……我答应您!”
听到他的承诺,巫朗的神色忽然轻松起来,抬头看着辉煌一片的夜空,语音里居然带着笑:“咳咳,咳咳……说到底、能这样交代完了一切,由晚辈看护着死去……比巫彭那家伙,好歹体面多了……呵,呵呵……”
在最后一刻,和元帅明争暗斗了百年的国务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嘴角噙着笑,枯瘦的手指一松,放开了手里的权柄,安然离去。
空荡荡的白塔上,飞廉怔怔抱着老人的尸体,感觉全身的血都在一分分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