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哀塔女祭 · 2
在两位下属告退后,金帐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灵珠还在上下飞舞,修补着他支离破碎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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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不要再白费力气了。”苏摩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透支太多的光阴和力量,我的身体大限已到——生死枯荣乃是天道,逆流而上是愚蠢的。”
“不可以!”龙却发出了低沉的厉喝,“七千年了!好容易可以重返碧落海,海国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失去他们的王!你决不能在这个时候倒下!”
这是义正词严的话,谁都无法反驳。
苏摩也没有说话,闭着眼睛,唇角的笑意更加深了:“是么?……因为子民希望我活下来,希望我能带领他们重返故园——所以,我必须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霍然睁开了眼睛,深碧色的双眸里透出一种凌人的光,一字一字地开口:“可惜,从一开始,我就不是你们所希望的那种王。”
“我不为任何人而活,只听从心的愿望——我一生都在为这种彻底的‘自由’奋斗,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所以,到了现在,我也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飞舞的灵珠在他眉心停顿,龙神长久地沉默,内心似也在挣扎着取舍。
“那么……”最终,龙神开口了,“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苏摩从胸臆里无声吐出一口气,感觉那种衰弱已经侵蚀到了骨髓里。他凝视着头顶的天光和水光,唇角慢慢露出一丝不可捉摸的笑意——
“我的选择?龙,替我把哀塔女祭叫过来吧……”
镜湖底下复国军大营的祭坛上,忽然掠过一道金色的光。潜流汹涌,无数的水草纷纷避开,露出了祭坛底下的一扇小小的门来。
金光只是一闪,便掠入了小门背后,凝定在地上,化为一条蟠龙。
门一关,祭坛底下便又陷入了密闭的阴冷气息里——千古没有人曾进入过这里,谁能想到这样一个小小的门背后,却隐藏着大得令人吃惊的空间。
巨大的密室内一片黑暗,只点着一支小小的白色蜡烛。
蜡烛下,盘膝坐着一个纤秀的人影。
那个人静静匍匐在黑暗最深处,身侧只点了一支白色的蜡烛。她低着头,深蓝色的长发如同水藻一样垂落到地上,她穿着一件样式奇特的大红色衣服,衣裾竟然拖在地上长达一丈,衬得那个人仿佛就坐在一片燃烧的烈焰上。
在龙神掠入的刹那,她静静地抬起了头,优雅地行了一个礼:“神啊,七千年后,我终于又看到了您!”
龙在黑暗里看着她,在微弱的白色烛光下,她的额角光洁而睿智,那样的轮廓隐约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熟悉,宛如宿命的阴影。她抬头宁静地看着神祇,于是它便看见了她奇异的眼眸——那是一双不属于海国人的、火焰般的眼眸。
“溟火。”龙低吟了一声,眼里涌出柔和的表情,看着那个坐在黑暗里的女子。金光一闪,已然盘绕在她身侧。龙轻轻低首,触摸到了她的顶心——她身体竟然是炽热的,完全不同于一般鲛人的冰冷,仿佛有火在身体里静默地燃烧。
龙神看着红衣女子,欣慰:“女祭,你从哀塔里出来了么?”
“是的。”她抬头看着神祇,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再度以优雅的姿态恭谨地行礼,用额头触碰它的金鳞:“神,无论沧海桑田,溟火都会回到您身畔。”
那一刻,龙神明月般睿智深沉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晶莹的光亮。
“真是难为你了……”龙神喃喃叹息,“七千年前纯煌战死后,我又被困在苍梧之渊——我听说过你后来的事。”
海国的神祇垂下了头,用尾巴轻轻拍打她孱弱的肩膀,似是无声的安慰。
“纯煌……纯煌,真的死了么?”溟火抬起了头,仿佛想哭泣,却最终无泪——或许,是因为身体内火焰的力量,让所有的泪水都已经被灼干?
这个红衣女子,是被海国子民称为“哀塔女祭”的人。
哀塔一族,是海国里仅次于海皇的尊贵血脉,封地位于璇玑列岛西北方的怒海。
这是极其尊荣的一族,世袭着女祭司的位置,掌握着火的力量,在海国中的地位仅处于海皇之下,和被封为武神将的那迦一族相当。除了侍奉龙神之外,祭司还承担着海国内的诸多要事:占卜预测吉凶,举行祭典,甚至下一任海皇的人选、也由她来最终确认。
七千年前,空桑军队第一次入侵碧落海,海国奋起反击,便是由武神将那迦和女祭司溟火联手迎战,最终将六部的侵略者赶回了云荒。
然而,星尊大帝随之而来,手握辟天长剑亲征碧落海。
和那位千古一帝激战数月后,海国终于不敌。
眼看碧落海成为一片血海,鲛人即将遭到灭顶之灾,女祭溟火不顾一切地奔回了平日修行的哀塔里,跪在神灵面前许下了愿望,希望九天上的神灵能保住海皇的血脉和力量,让海国不至于湮灭。祈祷过后,她带着纯煌的血,随即毫不犹豫地投身烈火。
那一瞬,九天上的“神灵”被惊动了,终于从天空里伸出了庇佑之手。
在征服了碧落海后,星尊帝的军队曾经登上过哀塔。然而那座号称海国里最神圣的塔里什么都没有,四壁上只有烈火焚烧的痕迹,却看不到一块枯骨。
当军队准备进一步搜索时,大海上忽然风起云涌!
停在哀塔附近的船队在一瞬间被可怖的巨浪打翻,那片宁静的海里似乎有烈焰从水底燃起,将侵略者的巨舟焚烧殆尽。只有少数的士兵逃了回来,在回顾时,骇然看到那片海交织着红黑两种颜色,波浪如同小山一样不停地移动,将所有进入哀塔周围海域的船只粉碎。
海天之战结束后,那一片海成了禁地,被所有海上的商人称之为“怒海”。有传言说女祭溟火的魂魄融入了这片海,因为亡国而日夜愤怒悲,所以此处波浪滔天,无舟可渡。
然而,没有人知道,七千年前举火自焚的女祭其实并不曾真正死去。在呼唤出神灵后,作为代价、女祭被生生地封印在那座孤独的哀塔里千年。她的生命被停止了,只是静默地等待着海皇复生、龙神腾出苍梧之渊的时候。
她与世隔绝,不能走出哀塔一步,却能通过水镜看到这天地间的一切,并将预言通过海风传递给七海之内幸存的同族——她预言说:海皇血脉并未断绝,背上负有龙图腾的男子、必将成为海国新的王者,而鲛人一族将会有重新回归碧海蓝天之下的一日。
她的预言,七千年来如风一般在族人中流传,成为鲛人代代不放弃的精神力量所在,让渴求自由的信念如星火在奴隶们心头燃烧。
终于,在七千年后,沧流历九十一年,海国新的王诞生于青水之上,龙神冲开了金索,腾出了苍梧之渊——在剧变发生的瞬间、七海都起了巨大的轰鸣和呼应。她在遥远的哀塔里睁开了眼睛,七千年前的符咒一瞬破裂!
然而,在睁开眼的一瞬间,她就知道、她的王已经死了。
虽然九天上的“神”曾经答允了她的愿望,然而纯煌毕竟还是死了……那个在碧落海深处对她宁静微笑过的王、那个在星盘前虔诚向她询问命运的王,那个不愿当帝君却被命运硬生生推上玉座的王——她曾发誓不惜一切侍奉的纯煌殿下,已经在七千年前就死去了。
原来,神也有做不到的时候。
身体里的烈火仿佛一直在燃烧,灼烤着她的身心,也灼干了心里的最后一滴泪。
“龙神,虽然纯煌已经死去,但溟火的心意未曾改变。”她静静地开口,仿佛下了最终的决心,“溟火醒来,唯一的目的就是协助族人、在碧落海的废墟里重建海国。”
龙神无言地看着跪在眼前红衣的女祭,沉声:“女祭,新海皇想见你。”
“是。”溟火低头领命,眼里却有忍不住的光芒。
——七千年了,纯煌的继承者、隔世而出的新海皇,究竟是什么模样?
碧水离合,金色的帐子里,四角的流苏随着潜流飘荡。而那个静默地卧在榻上的男子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眼神阴郁而空茫。
溟火只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了震惊的表情——太像了!一模一样的面容,那一瞬,她几乎以为是纯煌再度复生。
然而,当他的眼神转过来时,她便知道自己错了。那样的眼神,仿佛隐藏着看不见的冰冷的针,森冷而诡异,一眼便可以刺入人心的最黑暗部分,和纯煌那种宁静宽容的神情完全格格不入。
“溟火女祭?”榻上的人开了口,低低地叫她的名字。
“拜见海皇。”她在榻前跪下,捧起了他冰冷的手,恭谨地俯下身,将嘴唇印上冰冷的十戒,“七千年了,请容许我……感受您的存在。”
苏摩没有动,觉得那印在手背上的唇如同烈火般炽热。
“您一定吃了很多苦,”她低声说,“在海国覆灭前夜,我曾经占卜过。下一任海皇的血脉将在七千年后诞生,带领我们回归自由——但是,那会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她抬起头看着他:“对于您来说,所有的一切,都开始于结束之后。”
那样的话在耳畔回旋,让苏摩怔住——这,不是那个苗人少女在慕士塔格的雪地里,为他写下的判词么?原来……早在七千年前,他的命运便已经镌刻在了远古黑夜的星盘上?
他望着女祭,忽然间神色有些讥诮:“你,能看到我的未来么?如果你能看到我的未来,就应该知道——我马上要死了。”
“海皇!”溟火不可思议地惊呼起来,“这不对!不应该这样!”
“不应该怎样?”海皇嘴角浮出一丝冷冷的讥诮。
“您不应该命绝于此刻!”溟火抬起了眼睛,望向水色之上的天空,仿佛也察觉了星宿的变化,脸色苍白,“不,不,这不对……为什么您的星辰移动了位置?和您的星辰并行的那颗星又是什么?不应该这样……我要去看星盘!”
“不必看了。”苏摩忽地大笑出声,从榻上支起了身子看着她,一字一句,“溟火女祭……我告诉你,所谓的宿命、已经在我的手里改变了。如果你以为可以在七千年前就可以看穿我这一生存在的意义,那么,你大错特错!”
红衣女祭怔在当地,看着新海皇深碧色眼里的光,禁不住地微微战栗——这……这是什么感觉?如此邪异而凌厉,肆意而强烈,如狂风般掠过一切,竟然可以无视宿命和轮回!这个人,真的是纯煌的继承者么?
她喃喃:“那您召唤我来,是为了……”
“是为了借助你的力量。”苏摩忽然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近身侧,冷冷注视,“我用星魂血誓打乱了整个星盘——溟火女祭,你的唯一责任、便是协助我,将这个紊乱的局面收拾善后……明白么?”
冰冷的手,扣在了她炽热的腕脉上,渐渐收紧。
他将心底的所有想法,通过念力无声无息地传达给了女祭。溟火愕然望着那一对碧色的眼睛,忽然明白了海皇的意思,渐渐全身战栗。
“我……我明白了,”她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发抖,“如您所愿。”
“女祭,那就拜托你了。等所有一切都完成后……”苏摩抬起眼睛,静静凝视着金帐顶端,那里波光离合荡漾,宛如梦幻。身体在无声地溃败衰朽,然而他的声音却轻如梦寐——
“请让我安眠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