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盗墓 · 3
远离云荒大陆万里的碧落海上,黑色的波涛在呼啸。
哀塔顶上站着的红衣女祭长袍飞扬,乱发舞动如蛇。她已经在这里对着天地祈祷了整整七七四十九天,祝诵声连绵不断响起,直到声音嘶哑、口角流血,却始终不敢停下来。这是一个可怕的术法,包括了“斩血”和“黑天”两步——
而每一步,都是惊天动地的骇人术法。
在第四十九天的时候,她返回了黑暗的塔心室,凝望着那个被钉在符咒中心的人。地上纵横地流着海皇的血,画成了一轮密密的咒术围绕着他,渐渐干涸。那些从他身体里涌出的血液无声无息地从哀塔四周沁出,渗入了广袤无垠的大海、与之融为一体。
在斩血这一步完成后,他身体的衰竭已然达到了极点:长发变成了苍白,肌肤变得枯萎,一切都已经和昔年那个宛若天人的俊美海皇迥异——然而,只有那双眼睛,还是这样的清澈湛碧,宛如一泓冷月下的深泉。
“海皇,”她跪在他的身侧,将头俯在他耳畔,以便让自己的声音可以抵达他衰弱的神智,“还要继续么?”
那个人已经没有力气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闭了闭眼睛表示首肯。
溟火的手微微抬起,颤抖地握住了插在他心口的法杖,却不停地颤栗,难以移动丝毫——只要这一刺下去,就再也无法逆转接下来的命运了!
在她迟疑的瞬间,海皇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冷冽。
“继续!”低沉嘶哑的声音从苍白的唇边吐出,衰弱的人竭尽了全力怒吼,“给我继续!”
红衣女祭全身一震,忽然仰起头,静默地看着漆黑的屋顶,仿佛在积累着勇气和力量——塔心室的顶上还有烈火燃烧过的痕迹。那是七千年前、在星尊帝麾师入海之时,为了保留海国一脉,她不惜以身赴火向天地神明祈祷时留下的痕迹。
七千年的封印和禁锢,换来了今日的重生。然而,刚刚获得自由不久的她、居然要再一次亲手施行这样可怖的咒术么?
“纯煌,纯煌啊……”她握着法杖,在心里喃喃,回忆多年前那个温柔亲切的王者的脸,“请给予我力量……让我可以完成这一场艰难的跋涉。”
大海在怒吼,黑色的波浪仿佛一座座小山,朝着哀塔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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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皇苏摩……告诉我,你最后的愿望是什么?”在天地涛生里,红衣的女祭终于平静下来,睁开了眼睛,静静地俯视着符咒中心那个枯萎的鲛人,“一旦法杖钉入您的心脏,咒术就开始生效——您将在这个术法里渐渐耗尽全部的生命和力量。鲛人没有轮回,也没有来生,一旦做出了决定便无可挽回……请您再次告诉我,是否心意已决?”
那双深碧色的眼睛里闪过了微弱的笑意,有亮光一闪即逝。
“愿望?”那一瞬,脑海里浮现出无数碎片,那些记忆在一瞬间几乎动摇了他此刻的决心。然而,随即他就紧闭了眼睛,不想再去回顾那些往事,低声吐出了最后一句话——
“我……想回到大海之中。”
“好。”溟火闭上了眼睛,细碎的珍珠从她眼角铮然而落。纤细的手指渐渐不再颤抖,握紧了那支尖利的法杖,猛然一抬头,低低吐出了一串的咒语:“九天之上的神啊,听从我的祈祷:海皇已经切断了所有命运的丝线,如今,请让他回到大海之中!”
红衣女祭拄杖垂首,声音渐渐凄厉无比:“让天地间一切水的力量、都经由他来支配!让他在愤怒的风暴里重生,化为七海的怒潮席卷天下!——为此,我们献上所有的血!”
随着最后一个字,法杖用力往下一刺,洞穿了胸臆!
随着那最后夺去性命的一刺,一道黑色的光忽然从海皇即将被洞穿的心口里涌了出来!仿佛体内有某个深藏的魔物被驱逐到无路可退,仓惶地想从这个躯体中逃离——然而,那个黑影却在接触法杖的瞬间发出了惨叫,拼命挣扎,在法杖金色的光芒之下滋滋地融化。
“净化之光,请扫除所有阴暗吧!”溟火看到了那个可怖的黑影,却并无惊讶,发出了最后祈祷,“让他内心的所有阴暗邪恶都扫荡一空,让他的血回复到最初的洁净纯粹——让我,给您献上最高贵无暇的祭品!”
随着刺穿心脏的一击,那一缕无处可逃的黑影被钉死在金杖上,在净化的光芒之下嘶声挣扎,却如冰雪一般的消融。
很好,终于……是完结了。苏摩垂下眼睑看着这一刻,脸上浮现出一丝奇特的笑容,眉心那个火焰状的刻痕悄无声息的消失——阿诺,看来,在这一场上百年的争斗里,到最后,赢的还是我。
再见了,我的孪生弟弟。
血无穷无尽的从鲛人的心脏深处涌出,从哀塔四面渗入了黑色的海面,渐渐融为一体。怒吼的大海忽然安静,然后,仿佛受到了某种控制,忽然间向着天上拍击而去!
巨大的黑色巨浪如同一只只愤怒的巨手,向着天空不停击打,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猛烈,苍穹之下回荡着可怖的巨大涛声,仿佛七海在一瞬间沸腾,想要扑向天宇、把这一片苍天用黑色的波浪埋葬!
那是极端可怖的景象、恍如末世的噩梦——
整片的大海,被一种莫名的力量操控,正在从大地上向着天宇扑去!海水在天地尽头上卷,形成了一道黑色的水墙,不停地朝着天上升去!
在海浪遮蔽天空的刹那,夜空里、那两颗并轨的星辰悄然脱离。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斩断了彼此之间经由星魂血誓产生的联系,一颗依旧停留在原处,而另一颗、则向着苍穹缓缓滑落!
在法杖刺入心脏的那一瞬,万里之外的镜湖水底,空桑太子妃霍然惊醒。
“苏摩!”白璎脱口惊呼,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一种极其深切的痛在瞬间刺入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那种痛并不是肉体上的痛苦,而是来自极遥远的地方,仿佛某种血缘被瞬间割断的刺痛!
“苏摩!”仿佛猜到万里之外正在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脸色死一样的苍白,不顾一切地从病榻上坐起,“苏摩!”
“太子妃殿下!”侍女吓得连忙扶住了她,“您还不能动!”
“水镜!拿水镜来!”白璎一反平日的文雅温和,对着侍女大喊,“快去!”
侍女不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不敢违抗,踉跄着朝外奔去,遇到了正在光之塔下的大司命。
“怎么了?”看到惊恐的侍女,大司命蹙起了花白的长眉。
“皇太子、皇太子殿下在哪里?”侍女惊恐不安。
“和诸王一起离开无色城作战去了,大概还要等一会才能回来。”大司命回答,蹙眉看着惊慌不安的侍女,“出什么事情了?”
“皇太子殿下不在?”侍女们更加不安,“太子妃她、她非要看水镜……”
“水镜?”大司命吃惊,“她那样虚弱的身子,怎能再用水镜之术?”
老人将书卷一扔,立刻随着侍女返身而去。然而刚踏入内宫,却看到了太子妃已经自顾自的从病榻上坐起,披散着长发,径自踉跄奔到了放在光之塔下的水镜旁!
“太子妃!”大司命大吃一惊,“您还不能开水镜!”
然而,白璎已经伸出手,打开了水镜,将灵力凝聚在双眸之间——多日的重病令她极其衰弱,甚至连坐起身都困难。然而,此刻仿佛却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让她奇迹般地从床上站起,打开了水镜!
“啪”,只是看了一眼,她的手就颓然而落。盖子重重的落下,将水镜重新笼罩——白璎神色在一刹大变,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全身微微颤栗起来。
“星辰已经断裂了,”她喃喃,脸色煞白,“他、他现在……到底怎样了啊!”
“太子妃殿下!”大司命看到她可怕的神色,暗自担心,“您快些回去休息。等一下真岚皇太子就会回来了,要是看到您这个样子他会不安的!”
“真岚?”白璎微微一怔,喃喃,仿佛想从这个名字里汲取某种力量,身子摇摇欲坠,“对……他为什么不在?我要去找他,我要和他说……和他说……”
“说什么?”忽然,头顶透明的结界裂开了,无数战士乘着天马飞落。当先的皇太子勒马落地,一个箭步跳了下来,扶住了妻子的肩膀,“你怎么了?身体那样虚弱,居然还不好好躺着休息?”
然而,白璎只是眼神恍惚地回头看他,仿佛用了很长时间才认出那是自己丈夫。
“真岚……”她抬起手,颤抖地指向了水镜,声音轻微如梦呓,“星辰……星辰断裂了。星魂血誓被割断了……那是斩血,斩血啊!”
听得“星魂血誓”四个字,真岚的眉宇为之一动。他扶着白璎,无声地打开了水镜,只看得一眼、脸色也已经骤变——
水镜里不知照着何处的天宇,镜里的天空正在慢慢变得漆黑可怖。仿佛有巨大黑色幕布,正在将整个苍穹一分一寸的遮蔽!而在这样一片黑暗的天幕下,有两颗星辰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制,正在缓缓分开,是有无形的利刃缓缓斩落,将它们从同一轨道上分离!
真岚默不作声地倒抽了一口冷气——星魂血誓居然被割裂了!那是什么样一种力量?居然能割断和解除如此可怕的术法!
“不,不……苏摩,苏摩他一定是出事了!”白璎的身子摇晃了一下,脸色苍白如死,“他一定是出大事了!你、你们……有没有找到他?”
真岚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
“为什么还没有!”白璎忽然爆发似地喊了起来,“几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找到!这样下去他会死的、你知不知道!”
“白璎,冷静一些!”他抓住了她的肩膀,试图让她安静。她眼里的神色刺痛了他——长久以来,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的愤怒和不知所措。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们已经尽力的去找了!无论是海国还是空桑,都已经尽了最大可能派人四处搜索了!”
“可到了现在还是找不到!”白璎喃喃,“还是找不到!”
“我们心里也着急,白璎,毕竟这个时候空海之盟非常需要他的力量。”真岚扶住了她,低声,“不过你要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回来?”白璎一震。
“是的,你忘记了么?海皇他在离开的时候曾经说过,到了十月十五日这一天,他将归来和我们并肩战于镜湖之上!”真岚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复述,看着她的眼睛,“我相信苏摩一定会实现他的诺言,他一定会回到云荒!”
“十月十五日……”白璎仰起头,眼神恍惚。
“是的,还有九天。”他低声道,“很快了。”
“是吗?”她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全身所有的力气都随之消耗殆尽。白衣女子宛如一缕风一样倒在了虚无的城市里,脸色苍白,长发如雪白的纱。
“太子妃!”随后进来的侍女发出了惊慌的呼声。
“让她睡吧。”真岚看着昏迷的妻子,眉间有再也无法掩饰的疲倦和困顿,“再过几天,等那个人回来,她应该就不会有事了。”
他的声音在瞬间停顿,因为又看到了妻子长发掩盖下的那个金色符咒。那个逆位的六芒星隐秘的被印在了白璎长发下的衣衫上,金色已经渐渐黯淡,不止白璎从未觉察、连侍奉她的侍女都被其屏蔽——然而每次看到它,真岚眼里都会出现苦痛的神色。
那是斩断一切的象征。而这种决绝,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怎么会有这样疯狂的行为啊……苏摩,你的心里,到底又是怎样的一片天地?空桑皇太子抬起头,看着万丈之上的水面,吐出了轻声的叹息:
是的……无论如何,都该做一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