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二年~二〇一五年 · 7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同为母亲,还是因为金智英问了个天真的问题,店员有点替她担心,提醒她孩子送去幼儿园以后,会多出很多时间,她找不到比这份工作更好的了,并承诺会先把招聘海报撕下来,叫她尽快考虑回复。金智英告诉店员自己会回去和先生商量一下,转身准备离开,这时店员补了一句:
“我也是大学毕业的。”
店员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竟惹得金智英突然哽咽想哭,回家的路上,一直言犹在耳。郑代贤傍晚下班以后,金智英询问了他的意见。他看了看时钟,思考了一会儿,反问道:“这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其实金智英并不喜欢吃冰激凌,应该说对冰激凌根本毫无兴趣,也不觉得自己将来会研究冰激凌相关的学问或者从事相关行业。努力工作也未必能转成正职或升上去当主管,也不可能调进总公司的某个部门工作,时薪可能只会按照每年的最低薪资调升幅度增长。虽然是一份看不见未来的工作,眼前的优点却具体可见,因为每个月能为平凡上班族家庭带来近七十万韩元 (15) 的额外收入,自然不容小觑。只需要接送孩子上幼儿园,不用另请保姆,也可以适当地兼顾育儿与家务。她很难抉择。
(15) 约合人民币四千二百一十四元。——编者注
“这真的是你想做的工作吗?”郑代贤再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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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智英回答:“倒也不是。”
“当然,人不可能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但是智英啊,我现在就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可是我做着自己喜欢的事,却害你不能做你喜欢的事,现在甚至还要让你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我真的做不到。总之,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金智英上一次烦恼自己未来的出路是在十年前,当时她认为,找工作最重要的是看符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和兴趣,但这次她需要考虑的条件变多了。其中,首要条件是可以尽可能自己照顾女儿,不需另请保姆,能趁孩子托管在幼儿园时就能完成的那种工作。
任职于公关代理公司时,金智英一直很想成为一名记者。虽然从现实层面来看,成功通过媒体机构的公开招募面试根本不可能,但她总觉得可以挑战看看当自由记者或自由撰稿人。一想到自己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她就感到十分雀跃。她先去查询了一下培训记者的相关补习班,发现课程大部分都在晚间时段,也就是上班族下班后刚好可以去上课的时间,那时幼儿园也早已下课,就算郑代贤准时下班回家,她也得等他回到家才能出门上课,那时课程早上完一大半了。后来她灵机一动,想那就在自己上课期间请临时保姆照顾一下,但后来发现愿意接受短时、短期工作的保姆少之又少。都还没正式开始工作,只是去听讲座学习如何工作,就要另请保姆照顾孩子,这点让她很无奈。更何况上课费用加上保姆费用,也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写作培训班白天的课程,大部分是面向把写作当成兴趣的学员,或者准备考讲师执照的学员,而这里所指的讲师执照,主要是指导儿童学习阅读、论述、历史的讲师。也就是说,要是生活宽裕就把写稿当兴趣,不怎么宽裕就用这技能来教自己的孩子或者别人的孩子吗?金智英突然觉得生完小孩以后,好像连兴趣和才能都被局限了。令她感到满心期待的事情越来越少,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疲惫的无力感。过了一段时间,她重回那家冰激凌专卖店,发现他们早已雇用了新员工。当下金智英便决定,以后再出现时间和条件都符合她需求的兼职工作,不论是什么行业,都一定先做再说。
转眼之间,天气渐凉,炎暑已消,正式进入了秋天。金智英到幼儿园接芝媛,把她放进推车,打算带女儿晒晒太阳、透透气。她们前往附近的公园,金智英走着走着,发现女儿在推车里早已睡着。她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干脆折返回家,但是,天气实在太好,于是她决定继续走走。公园对面一栋大楼的一楼新开了一家咖啡厅,正在进行开业促销,金智英于是点了一杯美式咖啡,带到公园,在长椅上坐下来慢慢享用。
芝媛睡得香甜,嘴角流出一大摊口水。难得在外悠闲地喝杯咖啡,美味程度自然更胜以往。一旁的长椅上坐着几名三十岁出头的男性上班族,同样也在喝那家咖啡店的咖啡。金智英明知道他们的工作有多么辛苦烦闷,却还是难掩心中的羡慕,观望他们许久。就在那时,其中的一名男子发现金智英在看他们,便与同行的友人窃窃私语。虽然金智英听得不是很清楚,但隐约听见他们在说:“我也好想用老公赚来的钱买咖啡喝,整天到处闲晃……妈虫 (16) 还真好命……我一点也不想和韩国女人结婚……”
(16) 韩国网络流行语,带有贬义,原指没有把小孩管教好的妈妈,后来变成暗讽有小孩的母亲整日无所事事,过着靠老公养的生活。
金智英快步离开了公园。她已经顾不得热腾腾的咖啡洒在手上。中途孩子惊醒哭泣她也没发现,只想径自冲回家躲起来。那个下午,她茫然失措,不小心把一碗忘记加热的冷汤喂给孩子喝,也忘记帮孩子穿尿不湿,结果尿了她一身,还彻底忘记自己洗了衣服这件事,直到芝媛睡着后她才发现,急忙去晾已经皱巴巴的衣服。郑代贤在深夜十二点钟才结束同事聚餐,回到家中。他买了一包鲷鱼烧给金智英,当他把鲷鱼烧放在餐桌上时,金智英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什么也没吃。她告诉郑代贤自己没吃午饭也没吃晚餐,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说我是妈虫。”
郑代贤长长地叹了口气。
“那些留言都是小屁孩写的,那种话只会在网络上出现,现实生活中不会有人这么说的,没有人会说你是妈虫。”
“不,我下午亲耳听到的,在对面那座公园。他们看起来应该有三十岁,西装笔挺,人模人样的,但那几个男人真的是这么说我的。”
金智英把白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给郑代贤听。当时她只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也感到丢脸,所以一心只想着逃离现场,但事后回想,她不禁气到脸颊涨红,甚至手都会发抖。
“那杯咖啡只要一千五百元 (17) ,那些人也喝着同样的咖啡,所以应该很清楚价格。老公,我难道连喝一杯一千五百元的咖啡的资格都没有吗?不,就算今天这杯咖啡是一千五百万元好了,我用我老公赚的钱买什么东西到底关他们什么事?我又不是偷老公的钱来用,我赌上自己的性命把孩子生下来,甚至放弃了自己所有的生活、工作、梦想,只为了带孩子,我却成了他们口中的一只虫,你说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17) 约合人民币九元。——编者注
郑代贤不发一语,紧紧地将金智英搂进怀里,他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不断地轻拍着金智英的背给予安抚,并适时地反复说:“别这样想……”
金智英偶尔还是会变成另一个人,有时是还在世的人,有时是已过世的人,但她们都有个共通点——都是她周围的女人,而且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开玩笑或者捉弄人。她真的是完美且惟妙惟肖地,彻底变成了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