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偷得假期半日欢 · 3
坡勾提坐在那儿,把下巴支在袜子跟儿上,一言不发,瞧着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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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坡勾提,”我母亲又说,这回口气跟先前不一样了,“咱们可别闹别扭啦,因为我受不了。如果我在世界上有真正的朋友的话,那就是你,这是我知道的。我叫你可笑的家伙,叫你讨人厌的东西,再不,叫你别的这一类的词儿,坡勾提;我尽管那样叫你,我实在的意思可只是要说,你一向是我真正的朋友,自从那天晚上,考坡菲先生头一次把我带回家来,你到栅栏门外去接我——自从那一天起,你就是我真正的朋友。”
坡勾提那方面的反应也并不慢。她把我抱起来,使出浑身的劲儿,搂了我一下,表示她批准了这个友好条约。我现在想,我当时对于这番谈话的真正性质,只稍微有所领悟罢了;但是我现在却确实相信,这番谈话,是那个好心眼儿的人引的头,她又是参与的。她所以这样,只是因为,我母亲喜爱说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坡勾提给她这种机会,就为的是好叫我母亲能随心所欲,瞎说一气,从中得到安慰。坡勾提这个主意,很有效果,因为我记得,我母亲那天一整晚上,都比较心神舒畅,不那么忧烦焦虑了;坡勾提也不像先前那样,对她察言观色了。
我们吃完了茶点以后,把炉火的灰扒了,把蜡花儿也打了,我给坡勾提把讲鳄鱼的书念了一章,来纪念旧日的光景——这本书是她从她的口袋儿里掏出来的。我不知道,她从那回以后,是不是一直地老把这本书带在口袋儿里——念完了,我们又谈起撒伦学舍来,于是我的话题自然又转到史朵夫身上去了,因为他是我最得意的话题。我们非常快活,那一晚,是我度过的那一类晚上最后的一晚;既然我的生命中那一章,度过那一晚就最后结束了,所以那一晚,永远也不会在我的记忆里消逝。
差不多快十点钟的时候,我们听到有车轮子的声音。于是我们都站起身来;我母亲就急急忙忙地说,天已经很晚了,枚得孙姐弟又主张小孩子应该早睡,所以我也许顶好睡觉去吧。我吻了她一下,马上拿着蜡烛上楼去了,跟着他们就进来了。我往楼上他们监禁我的那个卧室走去的时候,我当时那种幼小的心灵里只觉得,他们一进家,就带来了一股冷风,把旧日的温暖,像一根羽毛那样,一下吹走了。
第二天早晨,我要下楼吃早饭的时候,觉得很不得劲儿,因为自从我犯了那次令人难忘的过错以后,就一直没再跟枚得孙先生照过面儿。但是事情既然拖不过去,我还是下了楼;不过下了三次,都是走到半路,又踮着脚尖折回了卧室的;三次之后,才到底硬着头皮,来到了起坐间。
枚得孙先生正背着壁炉,站在炉前,枚得孙小姐就在那儿沏茶。我进屋子的时候,枚得孙先生目不转睛地拿眼盯着我直瞧,但是却一点要跟我打招呼的表示都没有。
我当时有一阵的工夫,不知所措,过了那一阵,才走到他前面,嘴里说,“请你饶了我吧,先生。我很后悔,不该做那样事;希望你能大人不见小人的怪。”
“我听到你说后悔,倒也高兴,大卫,”他回答说。
他伸给我的那只手,就是我咬的那一只。我的眼光,不由得不往他手上那一块红疤上瞥去。但是我看到他脸上那种阴沉可怕的表情,我的脸就变得比他手上的疤还红了。
“你好哇,小姐,”我对枚得孙小姐说。
“啊,唉!”枚得孙小姐只叹了一口气,把挖茶叶的小匙子伸给了我,就算是她的手。“你放多少天假?”
“一个月,小姐。”
“从哪一天算起?”
“从今天算起,小姐。”
“哦!”枚得孙小姐说。“那么已经过了一天了。”
她就这样,在日历上计算放假的日子,每天早晨,都在一点不差的情况下,在日历上划去一天。起初计算的时候,她总是郁郁不乐的,一直到十天,都是如此;但是到了两位数字的时候,她就带出前途有望的神气来;时光更往前进展了,她还露出嬉笑欢乐的样子来。
就在我回家的头一天,我不幸把她给吓了一大跳,虽然在一般情况下,她是不大容易犯这种毛病的。原来,我进了她和我母亲正坐着的那个屋子,看见小婴孩在我母亲膝上(他只有几个星期那么大),我就很小心地把他抱了起来。枚得孙小姐突然尖声叫起来,把我吓得差一点没把小婴孩掉到地上。
“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喊道。
“可了不得啦,珂莱萝,你看见啦没有?”枚得孙小姐大声喊道。
“什么看见啦没有,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说。“你说的是什么?”
“他把小娃娃抄起来啦!”枚得孙小姐喊道,“这小子把小娃挂抄起来啦!”
枚得孙小姐吓得腿都软了;但是她却使劲把腿一挺,一个箭步,蹿到我跟前,把小娃娃抢到手里。跟着她就发起晕来,晕得很厉害,大家没法子,只好把樱桃白兰地给她喝下去。她的精神恢复了以后,对我庄严地下了一道命令,说不许我再碰小娃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许。我那可怜的母亲,我能看出来,虽然不同意她这种看法,却不能不服服帖帖地对这个命令表示同意,她说:“毫无疑问,你对,我的亲爱的捷恩。”
又有一次,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这个可爱的小娃娃——因为我们是一母所生,我还是真爱这个小娃娃——又不知不觉地惹得枚得孙小姐大发了一顿脾气。原来我母亲正把小娃娃抱在膝上,瞧他的眼睛,一面瞧,一面说:
“卫!你过来!”我过去了,她又瞧我的眼睛。
这时候,只见枚得孙小姐把她穿的珠子放下来了。
“我说,”我母亲温柔地说,“他们两个的眼睛完全一样。我想,他们两个都像我。他们两个的眼睛,和我的一样的颜色。他们两个像得太出奇了。”
“你这都说的是什么话,珂莱萝?”枚得孙小姐说。
“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一听她那句话的口气那样严厉,就有些怕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我看出来,小娃娃的眼睛和卫的眼睛完全一样。”
“珂莱萝!”枚得孙小姐说,同时怒气冲冲地站了起来。“你有的时候,真糊涂到家啦!”
“哟,我的亲爱的捷恩,”我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糊涂到家啦!”枚得孙小姐说。“除了你,别人谁还能把我兄弟的孩子和你的孩子比?他们一点也不像,他们绝没有一点像的地方。不论从哪一方面看,都完全不一样。我还是希望,永远也别一样才好。我不能坐在这儿,听你胡这么一比。”她说完了,大踏步出了屋子,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简单言之,我是不入枚得孙小姐的眼的。简单言之,我在那儿,是不入任何人的眼的,甚至于都不入自己的眼:因为,喜欢我的人,不敢表示出来喜欢我,而不喜欢我的人,却明明白白地表示出来不喜欢我;所以我深切地感觉到自己束手束脚,笨手笨脚,呆呆板板,怔怔傻傻。
我感觉到,我叫他们不舒服也就和他们叫我不舒服一样。如果他们在屋子里一块儿谈话,而我母亲本来好像很高兴的样子,我一进去,我母亲脸上就要不知不觉地笼罩上一层焦虑的乌云。如果枚得孙先生正在那儿顶高兴的,我一进去,他马上就不高兴了。如果枚得孙小姐正在那儿大不高兴,我一进去,她就越发不高兴了。我当时很能了解到,我母亲永远是那个受气的,她不敢和我说话,不敢对我表示慈爱,怕的是那样一来,不但要把枚得孙姐弟得罪了,事后还要挨一顿训。她不但永远害怕她自己触犯了枚得孙姐弟二人,她还永远害怕我触犯了他们,所以只要我一动,她就惴惴不安地看他们的眼色。这样一来,我就决定尽量地躲着他们,免得招惹他们;因此,在那些冬天里,我往往身上裹着我那件小大衣,坐在我那个惨然无欢的卧室里,数教堂的钟一点一点地敲,死气白赖地看书。
晚上,有的时候,我到厨房里,和坡勾提坐一会儿。我在那儿,就觉得轻松舒坦,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我这两种没有办法的办法,他们起坐间里的人,对哪一种也不赞成。在那儿那种统治一切、以折磨人为乐的大人先生,迫使我放弃了我能想出来的这两种办法。他们仍旧认为,要磨炼我母亲,决不能没有我,既然他们要拿我来磨炼我母亲,就不能让我躲开起坐间。
“大卫,”有一天,吃完了正餐,我正要像平常那样,离开起坐间,那时候,枚得孙先生说,“我看到你的脾气那么拧,很不高兴。”
“比牛还拧!”枚得孙小姐说。
我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只把头低着。
“我说,大卫,在各式各样的脾气里,没有比别扭、倔强再坏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