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决心之后 · 4
“去!”贝萃小姐说,一面摇头,一面把刀子在空里一比划,在远处作出要砍我的样子来。“去!这儿不许小孩子来!”
我提心吊胆,老远瞧着她,只见她往园子的一个角落走去,在那儿弯下腰,要刨什么小东西的根子。于是,我虽然半点勇气都没有了,却完全豁出去了的样子,轻轻悄悄地进了园子,站在她身边,用手指头去碰她。
“对不起,小姐,”我开口说。
她惊了一下,把头抬起。
“对不起,姨婆!”
“嗯?”贝萃小姐喊道,那种惊讶的口气,我还从来没听见过有和它相近的。
“对不起,姨婆,我就是你的侄孙儿。”
“哎呀,我的天!”我姨婆说,同时啪的一下坐在园子的路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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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大卫·考坡菲,住在色弗克的布伦得屯——你不是在我出生的那一天到那儿去过,见过我的亲爱的妈妈吗?我妈故去了以后,我的生活非常苦恼。没有人理我,没有人教给我任何东西。他们叫我自己维持生活,叫我干不该是我干的活儿。所以我就逃了,逃到你这儿来了。我到这儿来的时候,刚一上路,就叫人抢了,一路都是走着的,从我上路那一天起,再就没在床上睡过一夜觉。”我说到这儿,完全忍不住了,用手指了一指我身上褴褛的样子,叫我姨婆看一看,我的确受了些苦,跟着就一下痛哭起来。我想,这是我这一个星期以来,一直憋到现在的。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姨婆脸上,一切表情全都离她而去,只剩下了惊讶,一直坐在石子甬路上,拿眼盯着我。但是等到我一哭,她却急忙站起来,揪着我的领子,把我拽到起坐间。她到了那儿以后,头一着儿,是把一个锁着的大橱子开开,拿出好几个瓶子来,把每一个瓶子里的东西,都往我嘴里倒了一点儿。我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瓶子,一定是随便乱拿的,因为毫无疑问,我当时喝的那些东西里面,有茴香水,有凤尾鱼酱,有色拉子油。她把这些补精益神的东西都给我服下去了以后,我还是犯歇斯底里,忍不住抽打抽打地哭,她就叫我躺在沙发上,用披肩给我垫着头,用她头上的手绢儿给我垫着脚,免得我把沙发套儿弄脏了;这样安置好了,她就在我刚说过的那个绿扇子或者小屏风后面坐下(因此我看不见她的脸),过一会儿,就喊一声“我的天!”好像放“分炮”〔18〕似的。
〔18〕 “分炮”每过一分钟,连续放一次,多半作求救的信号,或丧礼的仪式。
待了一会儿,她拉铃儿。“捷妮,”她的大姐进来了的时候,她说,“你到楼上,就说我问狄克先生安好,再告诉他,说我有话跟他说。”
捷妮看见我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我一点也不敢动,怕的是会招我姨婆不高兴),觉得很惊讶,不过她还是上楼传话去了。我姨婆就背着手,在屋里来回地走,一直到在楼上冲着我挤眼的那位绅士笑着进了起坐间的时候。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你不要犯傻,因为只要你想不犯傻,就没有比你再明白的了。这是咱们都知道的。所以,你怎么都成,可就是别犯傻。”
那位绅士一听这话,马上作出正颜厉色的样子来,往我这儿瞧,瞧的神气,我只觉得,好像是求我千万不要把他刚才在楼上对我做的那种样子说出来似的。
“狄克先生,”我姨婆说,“你记得我对你提过大卫·考坡菲吧?你可不要假装着记性不好,因为你和我都知道,你不是那样。”
“大卫·考坡菲?”狄克先生说,他的样子,据我看来,好像并不大记得似的。“大卫·考坡菲?哦,是啦,不错。有个大卫。一点不错,有个大卫。”
“好啦,”我姨婆说,“这就是他的小子,这就是他的儿子。这孩子要不是因为也像他妈一点儿,那他就完完全全,丝毫不差,和他爸爸一样了。”
“他的儿子?”狄克先生说。“大卫的儿子?真个的!”
“不错,是真个的,”我姨婆接着说,“不但是大卫的儿子,他还干了一件真有出息的事儿哪。他是逃到这儿来的。啊!他的姐姐,贝萃·特洛乌,可绝干不出这样事来。”我姨婆坚决地摇头,对于那位并没出生的女孩子满怀信心,认为她的品质和行动,绝不会有错儿。
“哦!你认为,她不会逃跑?”狄克先生说。
“哎呀,这个人真可以的,”我姨婆峻厉地说,“你都瞎说了些什么!难道我还不知道她不会逃跑吗?她一定要跟着她教母一块儿过的;我们一定要你亲我爱的。我真想知道知道,她姐姐贝萃·特洛乌要是逃跑的话,她从哪儿逃,逃到哪儿去?”
“没有地方啊,”狄克先生说。
“既是这样,那么,”我姨婆回答说,这时她听了狄克先生的回答,柔和一点了,“你本来又尖又快,像外科大夫的刀子似的,怎么可又假装着定不住神儿,发起傻来了哪?现在,你瞧,这儿就是小大卫·考坡菲。我现在要问你的问题是:我对他该怎么办才好?”
“你对他该怎么办才好?”狄克先生有气无力地说,同时直挠脑袋。“哦!对他怎么办才好?”
“不错,”我姨婆说,同时样子很严厉地把食指举着。“说!我要你给我出个妥当的主意。”
“啊,我要是你的话,”狄克先生一面琢磨,一面说,同时,茫然地看着我,“我就——”他这一琢磨我,好像灵机一动,忽然想起一个主意来,所以跟着就急忙地说,“我就给他洗一个澡!”
“捷妮,”我姨婆满心得意,而却不动声色(这种情况是我当时还不了解的),转过身去说,“狄克先生给我们大家指出明路来了。烧洗澡水去。”
这番对话,虽然对我关系重大,使我用心细听,但是在对话进行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对我姨婆、对狄克先生、对捷妮,观察一番,同时把我在屋里还没看到的情况,补看一下。
我姨婆是一个身材高大,面目峻厉的老小姐,但是却绝不难看。她的面容、她的声音、她的举止和体态,都带一种绝不通融、毫不苟且的意味;因此我母亲那样一个柔顺的人,那样怕她,完全可以从这种意味里看出道理来。但是她脸上虽然表示百折不挠,显得凛然森然,她的眉目却生得很齐整。我特别注意到,她的眼睛奕奕有神,犀利明快。她的头发已经苍白了,朴朴实实地分成两半,上面戴着我认为是叫“懒妆头巾”的帽子〔19〕。我的意思是说,这种帽子,那时很普通,现在却少见了,它的两边,一直搭拉到下巴那儿,有带儿在那儿系着。她的长袍是浅紫色的,非常整洁,但是做得却非常简净,好像她愿意能多轻便就多轻便才好〔20〕。我记得,我当时觉得,她的袍子,样子不像别的,只好像是一身骑马的服装,而把多余的下摆铰掉了。她在腰上戴了一个男人用的金表(我这是根据它的大小和样式作的判断),还带着和它相称的链子和坠子。她脖子上系着一件纱东西,说它像一个衬衫领子,倒还差不离;她在手腕子上戴着像衬衫小袖头的东西。
〔19〕 懒妆头巾通用于18世纪及19世纪初年,为妇女家常日间所戴。
〔20〕 这是因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妇女服装,多繁重不便而言。
狄克先生呢,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头发苍白,满面红光。我这样说,本来是可以概括他的全貌的,不过他的头老是很稀奇地有些搭拉着的样子——那并不是由于年纪大的关系。那种情况让我想到撒伦学舍的学童挨了打以后的样子。同时,他那一双灰色的眼睛,大而凸出,里面奇怪地含有一种水汪汪的亮光;这种情况,再加上他那样恍恍惚惚、愣愣傻傻,他对于我姨婆那样驯服,她夸他的时候他那样和小孩子一样地快乐,这都使我疑心,他这个人,精神可能有些不太正常。不过,如果他真是神经不太正常的话,那他怎么会到我姨婆这儿来了呢,这真叫我非常地纳闷儿。他的穿戴打扮,和一般的绅士一样,上身是平常白天穿的那种又肥又大的灰褂子和背心,下身是白色的长裤子,表放在裤子上的表袋里,钱放在褂子上的口袋里;他老把钱弄得噶啦噶啦地直响,好像他对于钱很得意似的。
捷妮是一个好看的女孩子,正在容光焕发之际,年纪大约有十九岁或者二十岁,十分干净俏利。我当时虽然没再对她作更进一步的观察,但是有一种情况,我可以在这儿说一下,那是我后来才发现的。原来我姨婆曾把一些女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放在她的保护之下,雇她们做仆人,她的用意分明是要把她们教育得和男人永断纠葛,结果她们总是嫁给面包师,以了却她们和男人永断纠葛的心愿。捷妮就是这种女孩子中间的一个。
屋子里也和捷妮或者我姨婆同样地干净整齐。我刚才不大的工夫曾把笔放下,想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那时候,从海上来的微风,还带着花香,又吹进了屋子。我又看见了擦得晶光耀眼的旧式家具,又看见了凸形窗里绿团扇旁我姨婆那把神圣不可侵犯的椅子和那张神圣不可侵犯的桌子,又看见了那个上盖覆毯〔21〕的地毯,又看见了那个猫,那个水壶手垫〔22〕,那两个金丝鸟儿,那些老瓷器,那个满装着干玫瑰花瓣的盆吃酒钵〔23〕,那个满装着各式各样的瓶子和罐子的大橱;同时,我又看见了我自己,满身尘土,和所有这些东西,都特别不调和,躺在沙发上,仔细观看这一切一切。
〔21〕 覆毯:一种粗毛毯,平日用覆地毯,以防地毯磨损。
〔22〕 水壶手垫:用呢、石棉等不传热的材料所做,六英寸见方,至少三层厚。一角有眼儿,可以挂在炉旁,拿水壶时,用它垫手,以免壶把儿烫手。
〔23〕 盆吃酒钵:普通为烈酒加水、柠檬、糖和香料制成,临时以盆吃酒钵酿之。一度为日常饮料,现只于新年等时,偶一饮之。盆吃酒钵,亦一度为英国家庭必备之物,木制银饰,或银制,17世纪所作,样式精工,故亦为装饰品。贝萃小姐用它盛玫瑰花瓣,表示她不常喝这种酒。
捷妮给我作洗澡的准备去了,她还没回来的时候,我姨婆忽然使我大吃一惊:她有一会儿的工夫,气得全身发直,几乎都喊不出声来的样子叫道:“捷妮!驴!”
捷妮听见这一喊,就好像房子着了火似的,急忙从台阶〔24〕那儿跑上来,往外冲到房前一块青草地上,那儿有两头驴驮着两个妇人,竟大胆要往那上面过,现在她把这两头驴从那儿赶走了。同时我姨婆也冲出屋外,把另外驮着一个小孩子那头驴的缰绳抓住了,叫驴转过去,拽着它离开了那块神圣的地方;同时把那个倒霉的赶驴顽童打了一顿耳光,因为他竟敢亵渎了这片神圣的地方。
〔24〕 这里的台阶,是地下室通到地面上的台阶。前面第9章里提到“门后面,有几磴台阶”,也是通到地下室的。地下室为厨房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