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爱弥丽 · 3
“我对你实说,欧摩先生,”我急不能待地说,“我们两个还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对我说过这种话。”
欧摩先生又点脑袋,又摸下巴。“一点不错,正是这个话。还有哪,她只用一点点材料,就能比别人用好多材料,打扮得还好看,这也惹得人家不痛快、犯醋劲。再说,她这个人,未免有些任性,你可以说那是任性。我自己就可以不客气地说那是任性,”欧摩先生说:“对自己的心意摸不十分透;有一点惯坏了的意味;开头儿的时候,不能约束自己。他们说她的坏话,再没有什么别的啦吧,敏妮?”
“没有啦,爸爸,”周阑太太说。“这就是顶不受听的了,我认为。”
“所以,有一回,她找了个事由儿,”欧摩先生说,“给一个老太太做伴儿,那个老太太爱闹个小脾气什么的,所以她们两个就不大能合得来,她就把事儿辞了,不干了。后来她才到我们这儿来的,要学三年徒。这阵儿差不多已经学完了两年了。她是个再好也没有的女孩子了。一个人能顶六个人。敏妮,她一个人能顶六个人,是不是?”
“是,爸爸,”敏妮回答说。“是就是是。你永远可别说我糟蹋过她。”
“很好,”欧摩先生说,“这样才对,”跟着他把下颏又摸了一会儿之后,找补了一句,说,“好啦,你这位年轻的绅士,为的不要让你说,我这个人喘的气短,说的话可长,所以我就把我要说的话就此打住吧。”
他们谈这番话的时候,既然只要一说到爱弥丽,就把声音放低了,因此我知道,毫无疑问,爱弥丽就在近前。我现在问他们,是不是这样,欧摩先生点了点头,还是冲着起坐间的门那儿点了点头。我跟着急忙地问他们,我可以不可以往那儿瞧一瞧,他们回答说,可以随便瞧;我于是就隔着玻璃门往屋里瞧,就瞧见了她坐在那儿做活儿。我瞧见她,腰肢袅娜,出落得极其漂亮,正用她那湛湛蔚蓝的两弯秋波——曾在我童年看到我内心的那两弯秋波——带着笑容,往敏妮另一个孩子那儿瞧,那孩子那时正在她近旁玩耍;她那娇艳焕发的脸上,正含着一团任性之气,足以证明我所听到的话并非不实;正隐藏着旧日那种喜怒无端、爱憎不时的羞怯之态;但是在她那漂亮的面容上,我却敢说,并看不出别的样子来,只见一片生来就为的是要叫她向善,为的是要叫她快活的样子,而且也正走上了向善、快活道路的样子。
隔院传来的那种永不休歇的音调——唉!那本来就是一种永远也不会休歇的音调——直就在这段时间里轻轻地哐当哐当,永不停止。
“你不想进去,”欧摩先生说,“跟她打打招呼吗?进去跟她打打招呼吧,先生!不要客气!”
那时候,我很害羞,不好意思进去跟她打招呼。我害怕,我一进去,就要把她闹得手足无措,也就和我害怕我一进去会把我自己闹得手足无措一样。不过我却问明白了,她每天晚上都是什么时候下班儿回家,为的是我们可以按照那个时刻去到她家。跟着我向欧摩先生自己、欧摩先生那个漂亮的女儿、还有那个女儿的小孩子,都一一告别,起身往我那个亲爱的老看妈坡勾提家里走去。
🐴 落霞读书 shu ==- l u o x i a d u s h u . c o m -=
坡勾提正在她那个方砖铺地的厨房里做饭。我一敲门,她就把门开开了,问我有什么事儿。我面带笑容看着她,但是她却面无笑容回看我。我虽然并没间断,老给她写信,但是我们没见面却不多不少有整整七个年头了。
“巴奇斯先生在家吗,太太?”我故意粗声粗气地对她说。
“他在家,先生,”坡勾提回答我说,“不过可因为害风湿痛,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了。”
“他这阵儿还常往布伦得屯去吗?”我问。
“他没有病的时候,还是常去。”她回答我说。
“你自己也曾到那儿去过吗,巴奇斯太太?”
她更留神往我这儿瞧,同时我注意到,她还把两只手很快地往一块儿一凑。
“因为我想打听一下那儿的一所房子,他们叫作是——他们叫它什么来着?——喔,是啦,他们叫作是‘栖鸦庐’的一所房子,”我说。
她往后退了一步,吃了一惊,把手犹犹豫豫地往外一伸,仿佛要把我推开那样。
“坡勾提!”我对她喊道。
她叫道,“我的宝贝儿乖乖!”于是我们两个一齐哭起来,一齐紧紧抱起来。
她都说了些什么尽情放意的话,做了些什么尽情放意的事;她都怎样抱着我又哭又笑;她都怎样骄傲得意,怎样狂喜大乐,她都怎样因为那个人——那个本来看到我要得意、要觉得光荣的那个人,却永远也不能把我疼爱亲热地搂抱在怀里,而难过悲哀;所有这种种,我都没有心肠去叙述。我对她这种种感情,都是同气同德、感应和合;我一点也没顾虑,说我那是孩子气。我一生之中,我敢说,即便对坡勾提,也从来没有像那天早晨那样尽情地又哭又笑。
“巴奇斯见了你,一定要觉得有说不出来的高兴,”坡勾提用围裙擦着眼泪说,“他见了你,对于他的病,比他用多少品脱擦剂都要有效得多。我先去告诉他一声,说你来了,跟着你再上楼去看看他,亲爱的,好不好?”
当然好。但是坡勾提要离开这个屋子,却不能像她想的那么容易,因为她每回一走到门口,每回一回头看我,她就又得跑回来,趴在我的肩头上,另哭一会,另笑一回。这样闹了多少次以后,于是,我为了要使事情更顺利,干脆跟她一块儿上了楼,我在门外先等了一会儿,等着坡勾提进去对巴奇斯先生说我来了,有个准备,然后我在病人床前出现。
他极尽热情地表示欢迎。他因为风湿痛太厉害了,不能跟我握手,他就请我握他那睡帽上的穗子,我也就把那穗子亲热地握了一气。我在他的床边上坐下以后,他对我说,他现在觉得他好像又在去布伦得屯的路上赶着车送我回家去了;这种想法,使他感到的舒服,真没法衡量。他仰着身子躺在被毯里,全身都叫被毯遮盖,只露着个脸,因此他看起来,别的什么都没有,好像就有一个脸——跟一个习俗相沿的小天使〔9〕一样——他在这样情况下,看着就是我从来所见的奇物中最奇的了。
〔9〕 画小天使,习惯上多只画一个脸,英国18世纪名画家伦那勒兹画的《小天使》,即是一例。
“先生,我那回在车里写了个名字,那个名字是什么?”巴奇斯先生带着患风湿痛那种病人的微笑〔10〕,说。
“啊!巴奇斯先生,我们对于那件事,可真郑重其事地谈过,是不是?”
〔10〕 患这种病的人,连笑一笑都会发疼。这儿是说,要笑又不敢笑的样子。
“我那个愿意,耗了很长的时间吧,先生?”巴奇斯先生说。
“是耗了很长的时间,”我说。
“那我一点也不后悔,”巴奇斯先生说。“你那一回跟我说她怎么样怎么样,说她给你们做苹果排,给你们做饭,你还记得吧?”
“记得,记得清清楚楚的,”我回答他说。
“那是真的,”巴奇斯先生说,“跟针一样真。那是真的,”巴奇斯先生说,一面把他的睡帽直点,因为那是他惟一可以表示强调的办法,“像折本一样真。没有什么别的能比它们更真的了。”〔11〕
〔11〕 英语里有一种表达比喻的方式,只取其为双声字,并不问其有多少意义:如“as weak as water”(如水之弱),“dead as door-nail”(如门钉之无生气)之类,巴奇斯这儿的比喻(原为“像税一样地真”)也属这一类。译文亦用双声字,而不顾其有意义与否。
巴奇斯先生把眼睛盯在我身上,好像想要叫我对他在病床上琢磨出来的想法表示同意;我也就表示了同意。
“没有什么别的能比它们更真的了,”巴奇斯先生又重复了一遍,说,“像我这样一个穷人,病着躺在床上,就要想到这类的道理。先生,我是一个很穷的人。”
“我听了这个话,很替你难过,巴奇斯先生。”
“一点不错,真正是一个穷人,”巴奇斯先生说。
他说到这儿,把右手软弱无力地慢慢从被毯底下伸了出来,胡乱抓挠了一气,才抓到了床旁边松松地绑着的一根手杖。他用这根手杖乱捅了一气,捅的时候,脸上露出千变万化的惶惑神色,最后终于捅到了一个箱子,箱子的一头一直露着,可以看见。他捅到了这个箱子,他脸上的神色才平静了。
“净是些旧衣裳,”巴奇斯先生说。
“哦!”我说。
“我恨不得那都是钱才好,先生,”巴奇斯先生说。
“我也恨不得那都是钱,是真个的,”我说。
“可是那并不是钱,”巴奇斯先生把两只眼睛能睁得多大就睁多大,说。
我表示了我绝对相信他那个话以后,巴奇斯先生把眼光更温柔地转到他太太那面儿,说:
“她,克·坡·巴奇斯,是女人里面顶会干活儿、顶好心眼儿的啦。一个人,对她,对克·坡·巴奇斯,不管说什么夸她的话,都没有她不配的,不但没有不配的,还都没有说得尽的哪。我的亲爱的,你得预备顿正餐,请一回客。你得预备点好吃的、好喝的,听见了没有?”
我本来要拦阻他这番为尊敬我而表现的好意,认为那不必要,但是我看到坡勾提从床对面冲着我直使眼色,不教我拦阻,我就没吱声儿。
“我身边不知哪儿放了一点儿钱,我的亲爱的,”巴奇斯先生说,“不过我这阵儿有点儿困,想打个盹儿。你和考坡菲先生要是先出去一会儿,让我打个盹儿,那等我醒过来,我就想法找一找那些钱在哪儿。”
我们听从了他这种要求,就离开了那个屋子。我们到了屋外,坡勾提对我说,巴奇斯先生,比以前更“有些手紧了”,他想要从他攒的那些钱里拿出一个来,总是要使这个妙计。他忍着从来都没听人说过的痛苦,自己从床上爬下来,从那个枉负恶名的箱子里把钱取出来。因为这样,所以我们马上就听到他发出最凄惨可怜的呻吟,因为这种喜鹊一般的行为〔12〕,使他全身的骨节,没有一处不像上了押床一样地痛楚。不过坡勾提一方面满眼含着可怜他的样子,一方面又说,他这样忍痛慷慨,对他很有好处,所以不要阻拦他。因此他就呻吟下去,一直到他重新回到床上的时候,我觉得,毫无疑问,一定是受了一番殉道者的酷虐刑罚。于是他把我们招呼进去,假装着刚从一场神清梦稳的盹睡中醒来,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几尼。他自己以为,这样一来,既可以把我们骗哄过去,又可以把箱子无法渗透的秘密保持,那份满意劲儿,好像足足可以补偿得过所有他吃的那些苦。
〔12〕 喜鹊有一种奇特的习惯,喜欢把叼来的东西藏在最令人想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