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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米考伯先生叫阵 · 4

[英]查尔斯·狄更斯2019年03月11日Ctrl+D 收藏本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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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考伯太太说完了这番话以后,坚决地谢绝了我们恳请她留在这儿,使宴会生辉,等到盆吃酒轮流喝完了,她就退到我的卧室里去了。我真正觉得,她是一位品格高尚的夫人——她这样人,可以当罗马的名门闺媛〔7〕而无愧,在国家和人民有了危急的时候,能挺身而出,作巾帼英雄。

〔7〕 罗马传说,罗马勇将科里奥兰纳斯,获罪被放,逃入敖勒斯奇国,率其兵攻罗马,直至城下。罗马数请和,不许。罗马妇女乃访得其母与其妻,群至营前游行,其母并责以大义,科深为所动,遂退兵。这儿所说,应即指这一类的罗马妇女而言。

在这样热烈的感情中,我对米考伯先生庆祝,说他得到这样一位贤内助。特莱得也同样对米考伯先生庆祝。米考伯先生就依次向我们伸出手来,跟着就把小手绢儿往脸上一捂,手绢上的鼻烟儿,我认为,比他知道的可就多得多了。于是他重新拿起盆吃酒来,神采飞扬,无以复加。

他这时候,谈锋颇健,妙绪泉涌。他对我们说,我们在我们的孩子身上。又得到新生命;在经济困难的压迫之下,添丁增口,加倍地受到欢迎。他说,米考伯太太近来对于这一点,曾怀疑过,但是他把她的怀疑扫除,使她恢复信心。至于她娘家那些人,他们真不配生这样的儿女,他们的思想感情,他是完全不理会的,让他们——我这儿是引用他自己说的话——见鬼去吧!

于是米考伯先生对特莱得致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赞扬之词。说特莱得真称得起是一个角色,他那种稳重沉着,他(米考伯先生)不能往自己脸上贴金,说自己也有,但是,他却能加以欣羡,这是他得谢天谢地的。他感情激动地提到那位他还不知姓名的年轻女士,说特莱得对她加以情爱,她就以她自己的情爱,外带祝福,加于特莱得,这是以情爱报情爱。米考伯先生举杯为她祝福,我也举杯为她祝福。特莱得就对我们两个一一致谢,说,“我真心诚恳地感激你们。同时,你们可以绝对相信我这句话,她是顶叫人疼爱的女孩子!”说的时候,那份单纯质朴,那样忠厚老实,竟使我对他更产生了好感。

特莱得说完了这番话以后,米考伯先生又抢先乘机,提到我的情之所钟,极尽体贴细微、礼貌周到之能事。他说,除非他的朋友考坡菲郑重否认,那他就得说,他的印象是:他的朋友考坡菲一定已有所爱而又为人所爱。我自己有一阵儿,浑身发热,一个劲地不受用,有一大阵儿,满脸通红,满嘴结结巴巴,矢口不承认有这样事,后来才终于手里举着酒杯,说,“那么好吧,我对你们提出朵来,你们为她干杯好啦!”我这一说,米考伯先生那样精神大振,那样心花大放,竟端着一杯盆吃酒,跑到我的卧室里,为的是好叫米考伯太太也干一杯,为朵祝福。米考伯太太就热情洋溢地干了一杯,从屋里尖声高喊,“着哇!着哇!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我可乐坏啦。着哇!”同时用手敲墙壁,以代鼓掌。

我们的谈锋于是转到世情俗务一方面。米考伯先生对我们说,他发现,在凯姆顿区住,实在不合适,如果广告生效,能让他找到可人心意的事由儿,头一样事他想办的,就是搬家。他谈到牛津街西头有一排高台房,正对着海得公园。他早就看上了这所房子了,但是他却不想马上就搬进去,因为那样房子,总得仆从众多,才够排场的。他又说,大概总得有一个时期,他能住一套上层楼房,俯临一片体面的商业地区——比如说,皮卡狄利——这样,就可以让米考伯太太更心情舒畅一些;再往外扩展出一个凸形窗户来,或者在屋顶另起一层楼,或者做像这一类小小的翻修添盖,那他们就可以有那么几年,住得舒服一些、体面一些了。他彰明昭著地宣称,不论他将来有什么机会等待着他,也不论他将来住的房子是在什么地方,有一样事我们可以完全信任,那就是,他家里不论多会,总要给特莱得预备一个房间,总要给我预备一份刀叉。我们对他这样义气,表示了感谢。他就请我们原谅他这样谈起世情俗务,柴盐琐屑,这对一个像他这样要在生活处置方面完全焕然一新的人,是很自然的,所以他也请我不要对他这一点见怪。

米考伯太太,又在墙上敲了几下,问一问茶已经预备好了没有,才把我们友好密谈中这一方面的话头打断。她替我们可心如愿地把茶预备好了,并且每次我递茶杯和黄油面包,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都要悄悄地问我,朵的皮肤是深色的还是淡色的,身量是高的还是矮的,或者诸如此类的话,这让我听来,只觉得心花怒放。吃完了茶点,我们在炉前谈了各种话题,米考伯太太还饱我们的耳福,给我们唱了两个大家喜听乐闻的民歌,唱的嗓子尖细低弱,音调不扬(我记得使我想到,在音乐中就像席上平常的啤酒〔8〕泡沫不起一样):一个是《意气风发的白皙军曹》〔9〕,另一个是《小塔夫林》〔10〕。米考伯太太还跟她爸爸和她妈妈一块儿过的时候,是以会唱这两个歌儿出名的。米考伯先生告诉我们,说他头一回在她双亲膝前见到她,听她唱头一个歌儿,她就引起了他出乎寻常的注意,等到她唱《小塔夫林》的时候,他就一心无他,非要赢得那个女人不可,如不能赢得,那就在求赢得中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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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席上平常的啤酒:暗指“flat beer”而言,即已不起沫的啤酒,和前面所说嗓子的“flat”双关。此处译为“不起”和“不扬”以求双关。

〔9〕 这是勃勾艾恩将军(1722—1793)所作的一个歌,由英国音乐家毕绍浦(1786—1855)作谱。

〔10〕 这是英国歌剧乐谱家斯陶锐斯(1763—1795)的歌剧《三与魅鬼》里的一个歌。开始说:如果我命中有发财的那一日,能作得一个有钱的新娘子。

米考伯太太起身把便帽摘下来,放在灰色的牛皮纸包里,把软帽戴上,已经是十点和十一点之间了。米考伯先生趁着特莱得穿大衣那一会儿的工夫,把一封信悄悄地塞到我手里,同时悄悄地对我说,请我有空的时候看一看。我拿着蜡烛,在楼梯上口,给他们照着下楼梯,先是米考伯先生带着米考伯太太走下,后来是特莱得拿着包便帽的包儿跟在后面,我也趁着他跟在后面还没下去这个机会,把他在楼梯顶上留住了一会儿。

“特莱得,”我说,“米考伯先生这个人,可怜的家伙,出于本性,并没有害人之心,不过,我要是你,我可不肯把任何东西借给他。”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特莱得微笑着回答我说,“我一无所有,能借什么给他哪?”

“那么,难道你没名没姓吗?”

“哦!你管那个叫作是可以借给他的东西啊?”特莱得带着满腹心事的样子回答我说。

“一点也不错,正是。”

“哦!”特莱得说。“是啦,不错。我真得谢谢你,考坡菲,不过——我恐怕我早已经把那个借给他了。”

“是在他说的那个可作投资的手据上借给了他的吗?”我问。

“不是,”特莱得说,“不是在那个上面借给他的。那个手据我今儿才头一次听他说起。我想来着,我觉得,他十有八九,要在我们回家的路上,跟我借我的名字,用在那个上面。我已经借给他的是用在另外一件契约上的。”

“我只希望,在那个契约上别出毛病才好,”我说。

“我也希望别出毛病才好,”特莱得说。“我还认为,那不至于出毛病,因为,就是前几天,他刚告诉我,说那笔款子他已经筹备好了。米考伯先生就是这样说的,‘筹备好了’。”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米考伯先生朝着上面我们一同站的地方瞧了一眼,因此我只能有把我的警告再重一遍的时间。特莱得对我表示了谢意,下楼去了。但是我看到他那样忠厚老实的样子,手里提着便帽往楼下走去,用手挽着米考伯太太,我却深深地替他担忧,惟恐他要让人家连头带脚,整个地拖到金融市场上去。

我回到炉旁,琢磨米考伯先生的为人,和他过去跟我那段关系,觉得又可哭又可笑。正在这样沉思冥想的时候,我听到一种轻快的脚步声,往楼上走来。起初的时候,我还以为那是米考伯太太撂了什么东西,特莱得回来替她找呢;但是脚步走近前来的时候,我就听出来那是谁的了,我觉得我的心大跳起来,我的脸大红起来,因为那个脚步声是史朵夫的。

我从来没把爱格妮的话忘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在心头供养她的那个神圣之域的时候——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从头一次见她那时候开始,我就一直把她放在那儿。但是史朵夫一进屋里,站在我面前,把手伸给了我,跟着原先罩在他身上那片黑魆魆的阴影,就一下变而为光明,我就觉得惶惑、惭愧起来,因为我对我那样全心全意爱慕钦佩的人曾怀疑过。但是我对爱格妮的爱慕仍旧和往常一样,我仍旧认为,她同样是我的生命中慈悲、亲爱、对我护持的吉星善神。我只责备我自己,而并没责备她,我只说冤枉史朵夫的是我自己,我要对他引咎补过,只要我知道什么可以使我引咎补过,怎样可以使我引咎补过。

“怎么,雏菊,我的小兄弟,成了哑巴啦!”史朵夫大笑着说,先把我的手热烈地握住,跟着又把它轻快地甩开。“你这个西巴里斯人〔11〕!是不是你又大开宴会,让我抓住了哪!我相信,博士公堂这些家伙是伦敦城里顶会开心作乐的人,把我们那些朴素无华的牛津人比得一无是处了!”他那光辉照人的双目往屋里欢乐地四外一看,同时在正对着我的一个沙发上坐了下去,那就是刚才米考伯太太坐的,跟着又把炉火通了一通,让炉火着得旺了起来。

〔11〕 西巴里斯,古希腊人在意大利的殖民地之一,其人以生活奢侈华靡著。

“我刚一看到你的时候,”我说,同时对他把我所能感到的全部热情都表现了,来欢迎他,“太出乎意料了,所以连跟你打招呼的气力都没有了,史朵夫。”

“啊,害眼的人看到了我,病就会好的〔12〕,像苏格兰人说的那样,”史朵夫回答我说,“看到你雏菊,盛开焕发,有病也会好起来的。你怎么样啊,你这个酒神的信徒?”

〔12〕 这句话也见于斯威夫特的《场面话集》里的《对话集》。苏格兰语为“a sight for sair een”。

“我很好,”我说,“我今儿晚上可一点也不像酒神的信徒,虽然我得承认,我请了三位客人到我寓里来吃饭来着。”

“他们三位,我在街上都碰见了,都大声夸你的好处哪,”史朵夫回答我说。“你那位穿马裤的朋友是什么人?”

我尽我所能,用三言两语把我认为是米考伯先生的好处都说了。他听了我对那位绅士这样含混不清的考语,尽情大笑,同时说,他这个人值得认识认识,他得认识认识这个人。

“咱们另外那一位朋友,你猜是谁?”我转向他问。

“我猜不出来,”史朵夫说。“我希望,不是什么讨人厌的呆汉吧?我认为,看着可有点像个呆汉。”

“他是特莱得啊!”我欢乐得意地说。

“谁?”史朵夫满不在意地问。

“难道你不记得特莱得啦吗?在撒伦学舍的时候,咱们那个同屋特莱得?”

“哦,那个家伙呀!”史朵夫说,一面用捅条敲打炉火上面一块煤块。“他还是跟从前一样,心软爱哭吗?你到底在哪儿把他划拉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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