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五十一章 登上更长的征途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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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你们爷儿俩去吗?”我问。

“不错,卫少爷!”他回答我说。“你可以看出来,我妹妹,她那样疼你,那样疼你家里的人,那样故土难离,故此要是叫她也跟着去,就太不合适了。不止这样,还有一个人,得她照顾哪,卫少爷,那个人可决不应该扔在脖子后头啊!”

“可怜的汉!”我说。

“你知道,小姐,我妹妹替汉管家,汉跟我妹妹再没有那么融洽的了。”坡勾提先生为的叫我姨婆多知道一些情况,对她说。“他不好对别人开口说的话,他可以坐在她面前,对她心平气和地说一说。可怜的小伙儿!”坡勾提先生说,一面摇头,“他这个人,没有多少什么剩下的了,所以他连那一丁点剩下的干脆不要了都成!”

“还有格米治太太哪?”我问。

“呃,我不背你,可以说,我对于她,可琢磨过好多好多了,”坡勾提先生说,说的时候,起初还带出不知所措的样子来,后来越说才越慢慢地明朗化了。“你可以看出来,格米治太太一想起她那个旧人儿来,可不是你能叫作是好同伴儿的人。这话可就能咱们两个说,卫少爷——还有你,小姐,就能咱们三个说——格米治太太一抽搭起来——抽搭是我们的家乡话哭的意思——她一抽搭起来,那些不知道那个旧人儿的,就都要认为有些叫人讨厌。我哪,可知道那个旧人儿,”坡勾提先生说,“我还知道那个旧人儿有什么好处,所以我明了格米治太太;但是别的人,可就完全不是这样了——也当然不会是这样!”

我和我姨婆两个人,都同意他这种看法。

“这样一来,”坡勾提先生说,“我妹妹可就也许会——我并没说一定要,我只说她也许会——觉得格米治太太有的时候会给她些小麻烦了。故此,我可就没打算把格米治太太和他们拴在一块儿,我只打算给格米治太太单立个小窝窝儿,叫她自己去鼓啾去(窝窝儿在那儿的方言里是家里意思,鼓啾就是过日子),故此我打算,”坡勾提先生说,“要在我们走以前,划一笔款给她,能叫她过得舒服一点。她这个人,那样实心实意、忠诚可靠,是哪儿也找不出来的。像她这样的大好老姏,这把年纪了,又是个孤单单的苦命人,当然不能叫她跟着在船上折腾,在远处生地方上的树林子里和野地上,南冲北撞,东奔西颠。故此,我才打算这样安置她。”

他不论谁,都记在心里,不论谁,应有的照顾、尽过的心力,都想到了,可就是没想到自己。

“爱弥丽,”他接着说,“要老跟着我,一直到我们上了船的时候。她就是要有安静,要有休息!她要做针线活儿,那是必得做的;我只盼着,她一下又来到她这个人虽粗、心可软的舅舅身边,她的苦处就会慢慢显得好像不是新近的事,而是多年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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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姨婆点了点头,表示她认为这种希望决可实现,因而使坡勾提先生大为满意。

“还有一件事,卫少爷,”他说,同时把手放到他胸前的口袋儿里,郑重其事地掏出一个小纸捆儿来(这个纸捆儿我从前见过),把它在桌子上打开。“这儿有几张钞票——一共是五十镑零十先令。在这个数目上,我还要把她临走的时候带出来的钱添上。我问她来着;不过没告诉她为什么。我把那笔钱都算好了。我不是什么文墨人,故此劳你的驾,请你给我看一看,我算得对不对。”

他因为不是文墨人,用抱歉的样子,把一张纸递给了我,我看那张纸的时候,他把眼盯在我身上。我看了看,算得很对。

“谢谢你,少爷,”他说,一面把纸条拿了回去。“这笔钱,卫少爷,要是你没有意见,我要在临走以前,装在一个封套里,写上他收,再把这个封套装在另外一个封套里,寄给他妈。我要告诉她,就用我对你说的这几句话告诉她,说这一共是多少钱,再告诉她,就说我已经走了,钱就是退回来,也没人收。”

我对他说,我认为应该那样办——我深信不疑,他既然认为那样办是对的,那就一定该那样办。

“我刚才说,只剩了一件事要办了,”他把那个小纸捆儿又卷起来,放到口袋里,脸上带着郑重的微笑接着说,“实在可还有两件事。我今儿一早儿出来的时候,我心里还疑疑惑惑地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我得把这回叫人感天谢地的事儿,亲身对汉去告诉一下;因此我出来的时候,写了一封信,送到信局子里捎走了;信上告诉他们,所有的事都是怎么个样子;又告诉他们,说我明儿就回去一趟,好把我认为该在那儿办的一些小小的事体都办一办;这样我心里就没事儿了;再十有九成,就跟亚摩斯永远告别了。”

“你是不是要我跟你一块儿走一趟哪?”我说,因为我看出来,他有话没出口。

“要是你肯赏脸,帮我的忙,卫少爷,”他答道,“那我敢保,他们看到你,就一定会振作起精神来的。”

我那位小朵萝的心情很好,愿意我去一趟——这是我跟她商议了以后知道的——我毫没迟疑,就答应了他,一定不违拗他的意图,伴他回去一趟,因此,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坐上了去亚摩斯的驿车,又取道老路进发。

我们晚上在熟悉的街道上走的时候——坡勾提先生不管我怎么劝阻,都非替我拿着提包不可——我往欧摩与周阑的铺子里看了一眼,只见我的老朋友欧摩先生,正在铺子里抽烟。坡勾提先生这回跟他妹妹和汉见面,是出了事儿以后头一次,我认为有我在跟前不合适,所以我就说,我要去看欧摩先生一趟,作为我留在后面的借口。

“咱们又好久没见了,欧摩先生,你好啊?”我进了铺子里面,说。

他先把烟气扇跑了,为的是看我的时候可以更清楚一些。他一会儿认出来原来是我,非常高兴。

“你贵人脚踏贱地,我应该站起来,迎接你才是,”他说,“不过,我这两条腿可有点儿不很得劲儿,得靠车轱辘四处活动。但是除了我这两条腿和我这个气管子,那我这个人要多硬朗就多硬朗,这是我说起来得谢天谢地的。”

我对他这样心满意足,兴致勃勃,表示了祝贺,同时看到,他那把安乐椅,安装上轮子了。

“这个玩意儿很灵巧,是不是?”他看到我的眼光所注,问我,同时用胳膊擦椅子的扶手,“它跑起来,就跟一根羽毛一样地轻,前轱辘随后轱辘,就跟一辆驿车一样地准。哎哟,我那个小敏妮——我那小外孙女儿,敏妮的孩子,你知道——我那个小敏妮,只要把她那小手,不用使劲往椅子背上一放,把它一推,那我们就一下动起来,要多轻快就多轻快,要多灵巧就多灵巧!我还得告诉你——坐在这把椅子上把烟袋一抽,可就别提有多不同寻常了。”

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像这个好心眼的老头儿,能安于所遇,尽量自足,能满于自足,尽量常乐。他那样满脸光彩焕发,就好像他那把椅子、他那种哮喘、他那两条麻痹的腿,都是一种伟大发明的各项门类,使他那只烟袋抽起来,更心舒神畅,更腾云驾雾。

“我敢跟你说,我坐在这把椅子上,比不坐在椅子上,能见到更多的世面。你就想不到,一天到晚有多少人探着头往我这儿瞧,进来跟我聊天儿,你真想不到!自从我和这把椅子结成了拆不开的伙伴以后,报上的新闻,比起从前来,也加倍地多了。至于普通读物,哎哟,我看了也不知道有多少!就是有这方面,你要知道,我才觉得我这个人有劲头。要是有毛病的是我的眼睛,那我得怎么办?要是有毛病的是我的耳朵,那我得怎么办?现在有毛病的既然只是我这两条腿,那又有什么关系?你瞧,原先我这两条腿好用的时候,它们只不过教我的气喘得更短促。现在哪,要是我想要到街上去,或者到海滩上去,我只要招呼一声狄克——周阑的小徒弟,那我就跟伦敦市长老爷一样,蹭地一下,坐着我自己这辆车就去了。”

他说到这儿,大笑起来,几乎把自己呛死。

“哎呀,我的天!”欧摩先生又抽起烟来,说,“一个人不能净挑肥的,不捡瘦的;在这个世界上,就得下决心这么办才成。周阑做生意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地——好。”

“我听了这个话很高兴,”我说。

“我知道你要高兴,”欧摩先生说。“周阑和敏妮又是一对瓦伦丁〔4〕。一个人还能更巴高往上吗?这两条腿跟这种情况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4〕 本为罗马殉教者。英人于其节日选来年之情人或朋友。此处之意为:他们虽结婚,但仍如恋爱时之一对情人。

他坐在那儿抽着烟,对他自己那两条腿那样看得无足轻重,真是我向来所见的怪事之中,最令人感到好玩儿的。

“自从我从事广泛的阅读以来,你也从事广泛的写作了,是不是,先生?”欧摩先生说,同时带着赞赏的样子直打量我。“你这个工作多么可爱!那里面的描写多么生动!我每一个字都念了——每一个字都念了。至于说打瞌睡,那是绝没有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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