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新愁旧恨 · 2
“现在,”她说,“你的骄傲可足了兴啦吧,你这个疯婆子?现在他可对你还了债、补了过啦吧!——用他的命,还了债、补了过啦!你听见啦没有?——用他的命啊!”
史朵夫老太太直挺挺地躺在椅子上,除了呻吟,别无声息,只睁大了眼睛茫然地瞅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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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萝莎狠命地捶自己的前胸,大声喊道,“你看看我吧!你呻吟吧,你哽咽吧,你看看我吧!你看看这儿吧!”她打着她那个伤疤说。“你看看你那死鬼儿子的成绩吧!”
这个做母亲的一声一声地呻吟,声声都扎到我的心里。那种呻吟,永远是一样的,永远是含混的,永远是憋着气的;永远是呻吟的时候,脑袋不想动而又非动不可,脸上死板而没有一丁点儿变化的;永远是从死硬的嘴里和紧咬的牙关发出的,好像由于痛苦,而牙关紧闭,而面肌僵硬一样。
“你还记得他都是什么时候干下了这件事的吧?”她接下去说。“你还记得他都是什么时候,因为继承了你那份脾气,因为你纵容、宠爱了他那份傲气和烈性,才干下了这件事,害得我一辈子破了相的吧?你看看我,都怎么得到死还带着他闹脾气给我弄的这个伤疤吧。既然都是你把他惯得才成了这个样子,那你就呻吟吧,哽咽吧!”
“达特小姐,”我请求她说,“看在老天的份上——”
“我就是要说!”她把两道闪电一般的眼光转向我说,“你,不要作声!你,看看我!我说,你、你这个骄傲的母亲,养了个又骄傲又无信义的儿子!你冲着你把他养大了,呻吟吧!你冲着你把他惯坏了,呻吟吧!你冲着你把他丧失了,呻吟吧!你冲着我把他丧失了,呻吟吧!”
她攥着拳头,她那瘦削的身子浑身乱颤,仿佛她那剧烈的感情正在一寸一寸地要了她的活命一样。
“你,讨厌他性情放纵!”她喊道。“你,恼恨他脾气高傲!你,头发苍白了的时候,反对起你生他那一天就给了他的这两种脾气!你,从他在摇篮里,就培养他,叫他成了后来那种样子,从他在摇篮里,就阻挠他,不叫他长成应该的样子。你这多少年的辛勤劳苦,现在可得到报酬了?”
“哦,达特小姐,这太可耻了!哦,这太残忍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她回答我说,“我就是要对她说一说吗?我站在这儿,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能堵住了我的嘴,不让我说!我这么些年,一直都一声没响过,难道现在还不许说吗?我爱他,比你哪会儿都厉害!”她凶狠狠地冲着她说。“我本来能够爱他,而可不要任何回报。假如我做了他的太太,那我冲着他每年对我说一句情话,就可以由着他那喜怒无常的性儿,当他的奴隶。我会那样的。这有谁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你尖酸刻薄、高傲自大、百般挑剔、自私自利。我这个爱,却是可以忠诚不渝、五体投地的——却是可以把你那种不值一提的咕噜唧哝踩在脚底下的!”
她那两只眼睛闪闪放光,两只脚在地上乱跺,好像她真在那儿把咕噜唧哝踩在脚下似的。
“你看这儿!”她一边说,一边毫不姑息地用手打她那个伤疤。“在他慢慢懂得了他干的是什么事儿以后,他明白过来了,而且后悔不该当初!我会给他唱歌,会陪他闲谈,会表示出来,对他所做的一切酷好热爱,会刻苦努力,学会他最感兴趣的东西,而我也真使他动过情。他在最青春焕发、最天真朴诚的时候,他爱的是我。不错,他爱的是我!有好多次,他用轻蔑的言辞,把你打发到一边去了,可把我放到心坎上!”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疯狂——因为她当时的情形已经与疯狂相差无几了——之中含着嘲骂的高傲,同时还如饥似渴地回忆过去,在这种回忆当中,一种温柔情感的余火残烬,又一时复燃。
“我沦为一个玩具娃娃——我要是没叫他那童年无猜的追求迷住了,我本来应该知道我会沦为那种东西的——一个在他无聊的时候供他解闷儿的玩意儿,随着他那喜怒无常的脾气,一会儿拿起来,一会儿又扔下去,任凭他耍着玩儿。在他渐渐腻烦了的时候,我也腻烦了。他一时的爱好不再存在了,我也不在原有的风韵情思方面,再下功夫,也就像我不愿意在他被迫娶我的时候和他结婚一样。我们一声不响地分道扬镳了。你也许也看出这种情况来,而可没觉得可惜。从那时以后,我在你们两个中间,只是一件破相变形的家具;没有眼睛,没有耳朵,没有感情,没有记忆。你呻吟?你就因为你把他造就成这种样子呻吟去吧;为你对他的爱,没有什么可呻吟的。我不是告诉过你,过去有一个时期,我爱他比你不论哪个时候都更厉害吗?”
她站在那儿,两只怒气冲冲的眼睛正对着那茫然的凝视和僵硬的面孔。在那种呻吟一阵一阵重复的时候,她一点也没软化,正如那张面孔只是一幅画儿,一点也没变化一样。
“达特小姐,”我说,“如果你一味固执而不可怜可怜这位极度痛苦的母亲——”
“谁可怜我?”她一针见血地反驳道。“这是她自己撒下的种子,她今天自食其果了,让她呻吟去吧。”
“那么如果他的过失——”我开始说。
“过失!”她大声喊道,同时热泪、疼泪一齐流下。“谁敢诬蔑毁谤他?他的灵魂,抵得上几百万他屈尊结交的那些朋友的。”
“没有谁能比我更爱慕他的了,没有谁能比我更亲切地永远怀念他的了,”我回答说。“我刚才要说的是,假如你不可怜他母亲,假如他的过失——你对于他的过失一直是苛责酷恨的——”
“那都是假的,”她薅着她的黑头发,大喊道,“我爱他可是千真万确的!”
“——如果他的过失,”我继续说,“在这种时刻还不能从你的记忆里抹掉,那你看看这个老人的样子吧,你就作为那是你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人,给她点帮助吧!”
在整个这段时间里,这个老人的样子始终没有变化,而且看起来也不可能有变化。那个样子,一动不动,全身僵直挺硬,两眼定了神儿,时时发出同样低哑的哽咽;脑袋同样不由自主地颤动,但是却没有一丁点别的迹象,表示她还有生命。达特小姐突然在她面前跪下,开始解她的衣服。
“你这个该死的!”她用又悲痛又愤怒的混合表情看着我说。“你上这儿来,向来就没有是吉利的时候;你这个该死的!你走好啦!”
我从这个屋子走了以后,又急忙回来拉铃儿,好尽快地把仆人都惊动起来。她那时已经把那个无知无觉的老人抱在怀里,仍旧跪着趴在那个老人身上,又哭、又吻、又叫,又把她抱在怀里,像摇晃小孩一样,来回摇晃,想用种种轻柔温和的办法,来唤醒她那如睡如眠的知觉。我把她单独留在那儿,不用再不放心了,所以又悄悄转身往外走去,在离开这所宅子之前,把所有的人都惊动起来了。
那天下半天,我又回到了那儿。我们把他放在他母亲的屋子里。他们告诉我,说她还是跟先前一样;达特小姐一直没离开她;好几个医生给她诊视治疗,许多办法都试过;但是,如果不是那低低的声音时时发出,她就完全像一尊石像一样躺在那儿。
我在这所阴沉沉的房子里走了一个过儿,把窗户都遮严。停放他那个屋子的窗户,我最后遮严。我拿起那铅块一样的手,放在我的心窝上;整个世界好像只是一片死气,一片寂静,唯一打破这种死沉、寂静的,只有她母亲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