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万里征人 · 2
这个重要伟大的记事本又恰逢其时地帮他想起了另一笔账。我们回到楼上的房间里以后(他在那儿解释他所以离开,是由于发生了一种他无法控制的情况),他就从记事本里拿出一大张纸来,叠成小幅,上面满满地记着很大的数字,都写得很工整。我在那些数字上溜了一眼;我应当说,我在小学生的算术书上,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数目。这些数目,好像都是他说的那四十一镑十先令零十一个半便士的本金,在各个不同的期限内,算计出来的复利。他把这些数目仔细考虑了,又把他的收入精心细意地估计了,最后才得出结论,选定一个数目,包括本钱,再加上从即日起到两年(十五个整月零十四天)的复利。他用这个数目,工工整整地开了一张期票,当场交给了特莱得,这样他这笔债,就算对特莱得以人对人的关系,完全清理了,同时表示了感激不尽。
“我仍旧有一种预感,”米考伯太太若有所思地摇着头说,“在我们最后离开这儿以前,我娘家的人会在船上露面。”
米考伯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显然也有他的预感,不过,他却显然把他的预感在锡盂子里淹没,在肚子里吞灭。
“你在漂洋过海的途中,要是有机会寄信回国,米考伯太太,”我姨婆说,“你可得把你们的情况告诉告诉我们,这当然不用我说。”
“我的亲爱的特洛乌小姐,”她回答道,“我想到有人盼着听到我们的消息,只有高兴。我决短不了要通信的。考坡菲先生自己,我相信,既然是多年的熟朋友了,就不会不愿意有的时候听一听我们的消息,因为我们从这对双生儿还不懂事儿的时候起就跟他认识。”
我说,只要她有机会,能写信来,我随时都希望听到他们的消息。
“托福苍天,以后这种机会一定有的是,”米考伯先生说。“现在这种年头儿,在整个大洋里,船只永远川流不息,我们路过的时候,一定会迎头遇到许多回头的船。我们这不过是过摆渡,”米考伯先生一边摆弄他的眼镜,一边说,“不过是过摆渡,距离只是凭空想出来的。”
米考伯先生从伦敦到坎特伯雷的时候,他能把它说得好像他要到天涯地角去一样;而在他从英国到澳大利亚去的时候,却又把它说得好像他只是过英伦海峡作一趟短途旅行似的;这种情况,我一想起来就觉得很奇怪,就觉得完全正像米考伯先生的为人。
“我在途中,要尽量不时地给他们说故事,”米考伯先生说,“我儿子维尔钦那条悠扬婉转的嗓子,我确信无疑,在船上厨房的火炉边,也要受到欢迎。米考伯太太在船上把那两条大腿——我希望,这种字眼儿在这儿不会有伤大雅〔5〕——她把两条大腿练得不晃摇了以后,我敢说她就会给他们唱‘小塔夫林’。海豚和海猪,我相信,可以经常看到在船头窜来窜去。而且,不管是在船的左舷或是右舷,都会不断看到好玩儿的东西。总而言之,”米考伯先生带着旧日那种文雅神气说,“极可能的情形是,船上部、船下部,一切都会特别令人兴奋,因而你听到主桅瞭望台上的瞭望员喊‘见陆喽’的时候,我们还要感到突如其来哪!”
〔5〕 原文意为能在颠簸的船上稳步行走。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上流社会中,“大腿”视为猥亵字样,故米考伯先生有“有伤大雅”之语。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扬头伸胳膊地把锡盂子里的东西喝完了,他的神气就仿佛是,他已经完成了这趟航程,并且在最高海军当局面前,高等考试及格一般。
“我最大的希望是,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们家里会有一支,再回故国过日子。不要皱眉头,米考伯!我现在说的不是我娘家那几支,我说的是咱们的孩子们的孩子。不管新苗长得多么旺盛,”米考伯太太摇着头说,“我都不能忘了老根儿;并且,如果咱们这一族能显身扬名,致富发财,那我承认,我希望他们赚的钱能给布列塔尼亚的库藏进财增富。”
“我的亲爱的,”米考伯先生说,“到了那时候,布列塔尼亚可得看我的高兴。我非说不可的是:她既然从来就没给我帮过什么忙,我对这个问题,并不特别热心。”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答道,“这你就错了。你离国远去,米考伯,到这外洋异域,本是为的加强你自己和阿勒毕恩〔6〕的联系,而不是减弱你们之间的联系。”
〔6〕 阿勒毕恩,罗马人给不列颠(即现在的英国)的名字。
“我再说一遍:咱们所谈的这种联系,我爱,”米考伯先生反驳道,“对我并没有过实惠,所以不能使我切实认为,我跟她又得形成另一种联系。”
“米考伯,”米考伯太太回答道,“我得说,你这话又错了。你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大能耐,米考伯。加强你跟阿勒毕恩之间的联系的,就是那种能耐,即便在你就要采取的这一步上,都是那样。”
米考伯先生坐在他那把安乐椅上,眉毛高高地扬着,对于米考伯太太陈述的意见,一半接受,一半驳斥;但是对其中的先见之明,却颇能领会。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太太说,“我希望米考伯先生能知道,他自己处在什么地位上。我认为,米考伯先生从他上船张帆的时候起,就知道他处在什么地位上,是极其重要的。你根据你对我一向的了解,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就会知道,我是没有米考伯先生那种乐观性格的。我这个人的性格,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是非常讲实际的。我知道我们这是一种长途的航行。我知道这会使我们饱尝辛苦,动辄不便的。我不能把眼睛闭起来,硬不看这些事实。但是,我也知道米考伯先生是怎样一个人。我知道米考伯先生都有什么潜在力。因此我认为,米考伯先生知道自己处在什么地位上,是至关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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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他说,“也许你可以允许我说,在现时现刻,你非让我感觉到我自己处于什么地位不可,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可认为并非如此,米考伯,”她反驳道。“并非完全如此。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米考伯先生的情况是不同寻常的。米考伯先生所以要到这样一个遥远的地方上去,明明白白是为了使他的才能能够第一次让人充分了解,充分赏识。我希望米考伯先生屹立船头,毅然断然地说,‘这块土地是我要来征服的!你们有高官显爵吗?你们有金钱财富吗?你们有财丰禄厚的肥缺美差吗?把它们都献上来好啦。它们都是我的’!”
米考伯先生把我们大家都溜了一眼,好像认为,这种想法大有可取之处。
“我愿意,米考伯先生,如果我把话说清楚了,”米考伯太太用她那种条分缕析的口气说,“成为掌握自己命运的恺撒。那样,我的亲爱的考坡菲先生,我觉得,才是他真正所处的地位。在这次航行一开始的时候,我愿意米考伯先生屹立船头,大声宣布:‘蹉跎延误为时已久了,失望颠簸为时已久了,拮据窘迫为时已久了。那都是在故国的情况。这儿可是一个新的地方。你们有什么补报抵偿,拿出来好啦。把它们献出来好啦。’”
米考伯先生很坚决的样子抱着两只胳膊,好像他那时候正站在船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