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自古多情 · 二
赵昺受足了惊吓,事后定下心来,意疲神倦,草草吃喝了些,便沉沉睡熟。这一觉睡到次日凌晨,方才醒来,他小孩心性,兴致既好,再也无法安坐,将花晓霜闹醒,缠着她出舱走动。二人踱出舱外,只见玉宇澄净,星光明灭,一钩明月西坠,照得楼船通体如雪。忽而一阵海风吹来,又咸又湿。赵昺只觉鼻间发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忽听船尾传来柳莺莺的笑声:“昺儿你醒了么?”赵昺心中欢喜,一溜小跑奔过去,花晓霜怕他不慎落海,匆忙跟上。二人转到船尾,只见柳莺莺与梁萧相对而坐,梁萧正低头摆弄一堆方形木板。赵昺笑声:“叔叔。”坐到他身边,梁萧抚着他头,笑道:“小懒虫,睡得香么?”赵昺点头直笑,望着地上木板,奇道:“叔叔,这是什么呀?”梁萧笑道:“猜出来算你厉害?”赵昺挠了几下头,噘嘴道:“我可猜不出来。”转身道:“霜阿姨,你知道吗?”晓霜正与柳莺莺拉手说话,闻言笑道:“这该是牵星术吧。”柳莺莺抚她脸蛋,低笑道:“还是你聪明,一猜就知;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就会看他瞎摆。”花晓霜脸一红,道:“我也只知大略,不知究竟的。”赵昺瞪大眼睛,奇道:“什么叫牵星术?”花晓霜道:“听说这是夜里航行时,海客们辨别航向的法子。方木板叫作牵星板,共有十二块,最大一块长八寸,边距依次递减二分,故而最小一块仅二分来长。嗯,至于这个小石块,叫做缺刻石板,四面缺刻。用的时候,只须在夜空里对准北极星,手执木板中部,手臂伸直,木板上为北极星,下方是水平线。如此这般,以十二块木板及小石板替换计算,便可算出咱们身在何处。但至于具体算法,我却不知了。”赵昺听得糊涂,眨巴两眼,望着梁萧,梁萧道:“待你大些,我再教你。”
花晓霜笑道:“昺儿,叔叔算学之精,天下无双,他肯教你,可是你的福气。”柳莺莺摇头道:“这些古怪玩艺有什么好学?昺儿,你还是学武功罢,学了功夫,天下也去得。”梁萧点头道:“那也好,一应拳术刀剑,弓马枪术,但凡杀人伤人的本事,我都可以教你。倘若你想做皇帝,我还可传你韬略兵法、经济之术;而后十年生聚,十年征战,待得尸积如山,流血成河,你便可中兴大宋,成为震烁古今的大英雄、大豪杰,从古到今的帝王将相,全都及不上你。”他侃侃而谈,赵昺却越听越怕,略一哆嗦,哭了起来,柳莺莺搂住他,瞪着梁萧道:“你吹什么牛皮?”
梁萧摇头道:“这可不是吹牛,蒙古人征战不休,国势难久,势必有机可趁。只不过,这一仗打下来,又不免生灵涂炭,死伤无数百姓。”他顿了一顿,凝视赵昺道:“昺儿,我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愿做皇帝么?”柳莺莺听他大言炎炎,脸色却极是严峻,毫无戏谑之意,正自惊疑,忽觉腕间剧痛,侧目望去,却见晓霜凝视赵昺,浑身微颤,指甲不知不觉陷入自己肉里。柳莺莺心头一跳:“敢情小色鬼当了真?”她知梁萧极重然诺,既能救出赵昺,未必不会因他一言,助他中兴大宋,一时也不由心慌起来。
赵昺被三个大人盯着,一时忘了哭泣,好半晌才道:“我不做皇帝,也不学叔叔的本事,昺儿要学,就学霜阿姨。”柳莺莺奇道:“为什么呢?”赵昺绷起小脸,认真地道:“若我有霜阿姨的本领,就能治病啊,若能治病,哥哥也就不会死了……”说到这里,嗓子一堵,眼泪又落下来。
众人听得这话,尽皆呆住,梁萧仰首望天,心道:“可笑我梁萧白活了二十年,竟不如一个孩子。难得他有这种念头,很好很好,不枉我九死一生,救他出来。”不觉胸中快慰,纵声大笑。众人见他如此欢喜,都觉不解。
次日天光大亮,梁萧见海中有许多破碎木屑,还有一些木块,状如房屋檩柱,猜想距海岸不远,当下叫醒花生,合力将楼船划得飞箭一般。近午时分,遥见迷蒙晨光中,亘着一道长长的暗影。柳莺莺坐在桅杆上,当先瞧见,叫道:“是陆地呢!”众人出舱瞧见,皆大欢喜。
傍晚时,楼船靠岸,众人弃舟登岸,寻找海边村落,哪知连寻两个村子,都只剩下瓦砾残垣,四人心中疑惑,又行数里,方才寻到人家,一问却是广州附近,更听说日前发生海啸,沿海村落尽遭浩劫。众人方知日前那场大风浪竟是一场海啸,不由心有余悸,当日在农家宿下,一夜无话,次日启程向北。其时大宋已亡,元廷重置州县,出榜安民,百姓劫后返乡,世道渐趋平定。
这一日途径惠州,花晓霜想起一事,对梁萧道:“昔年东坡先生在此为官,爱妾朝云染瘴气病殁,香冢在此不远。东坡先生晚岁流离困窘,朝云千里相随,其心不改,是个极有情义的女子,既到惠州,我想顺道拜祭。”梁萧听罢,不觉肃然。柳莺莺却冷笑道:“她给人做妾,浑没骨气,也值得一拜么……”但见花晓霜神色黯然,便转颜笑道:“逗你玩呢,罢了,算我随口胡诌,她有情有义,终究可敬,拜上一拜却也无妨。”梁萧见她答应,自去张罗酒食不提。
众人午间出发,花晓霜一路上愁眉不展,柳莺莺却兴致甚好,忽而调侃花生,忽而又逗弄赵昺,更与梁萧不住斗嘴,满嘴话儿说之不尽。朝云墓地处湖畔,四面林木佳秀,蓊郁可人,却见一抔孤冢藏于浓荫深处,令人平生凄凉。墓旁有八角小亭一座,久未修葺,早已颓败。众人上前致祭,梁萧敬朝云重情重义,当先拜了一拜,花晓霜随后拜祭,花生与赵昺不明所以,见梁萧、晓霜都跪,自也随着拜了。只有柳莺莺并不上前,站在一株歪脖子柳树下,拈着柳条儿冷眼旁观。
祭拜已定,梁萧招呼花生,将坟边小亭修好,整饰妥当。花晓霜移步亭前,见亭柱斑驳,依稀可见一副对联,丰腴娴雅,正是东坡手迹,上联为“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下联却是“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她对此二联,吟诵数遍,念及身世,只觉人生譬如朝露梦幻,离合难料,悲欢易来,一时不由流下泪来。花生瞅见,大惊小怪道:“晓霜你哭什么?”花晓霜忙拭了泪,岔开话道:“我才没哭。花生,你知不知道,这副下联出自佛法,大有来历!《金刚经》里如来说法,曾说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天下佛法,无一能出此藩篱。”花生似懂非懂,嘴里嗯嗯,但他胸中不染点尘,既不甚懂,也就懒得细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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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萧也默视那幅对联,半晌叹道:“天下道理到了顶尖儿处,大都相通。若能将武功练到‘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的境界,当可无敌于天下!花生,你武功出自佛法,若想进步,非得悟透这十二字不可。”花生眉头拧起,更觉糊涂。此时柳莺莺将祭品撤下,笑道:“花生,开吃啦……”花生一拍额头,眉开眼笑,没口子答应:“是!是……”撇下他人,一手抓酒,一手拿肉,左起右落,右起左落,转眼功夫,嘴里便已塞得满满,发出呜呜之声。柳莺莺瞅了众人一眼,忍住笑道:“你们一个说佛法,一个讲武功,却都不及我一声吆喝;小和尚听到这个吃字啊,才是跑得如露如电,喝得满嘴冒泡,吃得肉不见影,醉得如梦如幻呢!”众人尽皆失笑。
柳莺莺拉过晓霜,并肩坐下,给她拭去泪痕,柔声道:“傻丫头,又哭了么?多愁善感,总会伤着身子,既来游玩,就该开开心心,快快活活。”花晓霜点头道:“姊姊说的是,我太傻,本不该哭的。”拿起一壶酒,对着壶口就喝,她从不喝酒,只觉入口辛辣,顿时咳嗽起来。柳莺莺给她捶背,皱眉道:“你不学别人,却来学花生?”花晓霜咳了两声,靠在柳莺莺肩上,又饮两口,她脸上本少血色,酒一入喉,便如涂上一抹胭脂,平添几分艳丽。柳莺莺望她片刻,笑道:“梁萧,晓霜脸色若是红润些,可是个大美人呢!”梁萧笑笑,自与花生对饮。
柳莺莺抚着晓霜秀发,怜惜道:“晓霜,你病若康复了,须得好好补补身子,长得珠圆玉润,娇娇俏俏的才好。”花晓霜点点头,忽地压低嗓子道:“柳姊姊,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柳莺莺道:“什么事?”
花晓霜道:“总之不是坏事,好姊姊,你先答应我吧?”柳莺莺失笑道:“哪有这种道理,你先说了,我再斟酌,吃亏的事,我可不干。”花晓霜叹了口气,默然片刻,低声道:“姊姊,请你一生一世,好好对待萧哥哥,爱他疼他,不论怎样,你也不要嫌弃他,让他孤零零的!”柳莺莺奇道:“傻丫头,你说这些话做什么?”花晓霜握住她手,嗓音发颤,道:“姊姊,你答应我这回,好不好?”柳莺莺皱眉道:“傻丫头,他若对我坏,我凭什么对他好?”花晓霜身子一颤,掉头望着地上,泪水扑簌簌流下来。柳莺莺心中不忍,婉言道:“你别哭了,我答应你就是。”花晓霜破涕为笑,拭泪道:“姊姊,我就知道,你会一辈子待他好!”斟酒举杯道:“晓霜敬你三杯。”柳莺莺一愣,笑道:“你要与我拼酒么?那可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豪气顿生,与晓霜对饮三杯。
赵昺吃了两个果子,见众人喝得有趣,便道:“叔叔,我也能喝么?”梁萧笑道:“好啊,喝大口些。”赵昺笑眯眯喝了一口,脸色忽变,蹙眉吐舌,将满口酒尽都吐出来。梁萧笑道:“好不好喝?”赵昺眼泪都流出来了,哈着小嘴,使劲摇头;梁萧笑道:“那便记好了,小孩子不能喝酒。”柳莺莺遥遥骂道:“你尽会欺负小孩儿,有胆过来班门弄斧,与我拼酒。”梁萧笑道:“你若是鲁班,我就是鲁班的师父。”柳莺莺啐道:“你是鲁班的灰孙子,尽会胡吹大气,敢说不敢做。”
梁萧提酒过去,二人一口一杯对饮起来。花晓霜三盅下肚,早已不胜酒力,醉倒一旁。梁萧与柳莺莺喝得兴起,指指点点,猜起拳来,梁萧精于算计,柳莺莺十拳九输,胜的一拳也是梁萧过意不去,有意相让。不一时,柳莺莺醉眼惺松,骂骂咧咧,歪倒一旁。梁萧又与花生对饮,赵昺熬不住,自在亭中睡了。二人喝了天黑,梁萧不支醉倒;花生奋起余勇,将所剩酒肉一扫而光,才觉心满意足,在六如亭边撤了一泡尿,而后抱着一根亭柱,昏天黑地,失了知觉。
明月皎洁,出于东山之上,云霾或浓或暗,流转不定。忽而一阵风吹来,花晓霜打了个机灵,缓缓坐起来,吐出一个黑色小丸,蹑足走近梁萧,低头望了他半晌,幽幽地道:“萧哥哥,我要走啦!原想与你道别,但你一说话,我定然走不了!唉,只好用这下等的法子。其实……我不想走,但不走,又有什么法子呢?你不能同时对两人好,姊姊会发恼,我也不快活。婆婆说,美貌的女子必然不好,但瞧起来,婆婆说得不对……柳姊姊不但美,为人也很好很好……”她说到这里,微微哽咽,指尖轻轻划过梁萧鬓角,一点水珠滴在他的额上,晶莹浑圆,映着月光,闪闪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