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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心随明月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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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如笑道:“权且坐坐,勿须客气。”梁萧摘下面具,道:“大师就住这里?”九如道:“不错。”花晓霜忍不住道:“大师,那位朱老先生当真……当真有些奇怪呢!”九如笑道:“有什么奇怪?他原本是道士,朱余老是他俗家姓名,后来八思巴与全真教御前斗法,全真教输了个精光,从掌教护法到看茶的小厮都被按在地上剃了光头,普天下的道观十有六个变成了喇嘛庙。这里本也是道观,道士害怕,一哄散了。这朱余老年纪大,跑不掉,只得穿了袈裟做和尚。不想刚做几天,便有市井泼皮欺他老弱,要强占寺院。幸被和尚遇上,管上一管。但这朱余老病弱不堪,庙中又无香火,和尚便让他还俗,将庙产租赁出去,少少课些钱米,聊以度日。”

花晓霜动容道:“大师你这么做,岂不亵渎了神佛?”九如睨她一眼,冷笑不语。梁萧深知这和尚藐睨俗法,不可以常理度之,便道:“晓霜,这朱余老年老体弱,若不这般打理,岂非生生饿死了么?佛法虽是济世之道,但若不能济小,焉能济大?”九如拍手笑道:“好个不能济小,焉能济大,这话说到和尚心里去了。”梁萧笑笑,问道:“大师可与那些喇嘛认识?”九如笑道:“和尚的拳头倒是认识好几个。”

梁萧待要细问,却见朱余老提了个大竹篮进来,人还未到,酒气肉香便已扑鼻而来,花生口涎直流,跳将过去,撕下一条鸡腿便吃。九如一不留神被他占了先,不禁怒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挥棒便打,花生一不留神,屁股挨了一记,继而又被绊了个筋斗,但他嘴里狼吞虎咽,丝毫不停,待得翻身爬起,手中只剩了一根光溜溜的鸡骨,他还没解馋,将鸡骨头舔了一遍,圆眼兀自盯着竹篮,骨碌碌乱转。

梁萧赞道:“想必小和尚这挨着打吃肉的本事是打小练出来的,佩服佩服。”九如哼了一声,朱余老呵呵直笑,将酒肉果子摆上桌案,拄着拐杖,又去门口打盹去了。

吃喝半晌,梁萧提起前问,九如笑道:“也没什么好说。我在山东时,遇上几个喇嘛强抢民女,来坐什么欢喜禅……”花晓霜奇道:“什么叫做欢喜禅?”九如道:“你是女娃儿,这话说明白了,可不大方便。”花晓霜见他神态诙谐,隐约明白此事关涉羞耻,一时满面通红,不敢再问。九如瞅她一眼,笑道:“奇怪,公羊羽猖狂玩世,却生了这么个扭扭捏捏的小孙女,也算报应了。”花晓霜瞪大眼道:“你怎么知道他是我爷爷?”九如道:“还不简单么?你方才跟龙牙上人对敌,用了花家秘传的‘风袖云掌’,公羊羽是花家的赘婿,瞧你这点年纪,若不是公羊羽的孙女,难道是他女儿?若是如此,公羊羽老蚌生红珠,未免惊世骇俗……”梁萧听老和尚越说越不堪,忙岔开话道:“九如大师,如此说来,那位瘦喇嘛便是龙牙上人了,他的掌力有些门道。”

九如道:“那厮的‘大圆满心髓’有七成火候,一手‘荼灭神掌’也算不差。但说到厉害,他师弟狮心法王的‘慈悲广度佛母神功’,以柔克刚,更胜半筹。”梁萧道:“狮心是那胖大喇嘛么?大师与他交过手?”九如笑道:“方才说了,我在山东遇上的那群喇嘛,就是他俩的徒子徒孙。原本和合双修,也无不可,但须得两相情愿才是。那帮子臭喇嘛借修行之名,行奸淫之实,可恶之极,和尚看不过眼,一把火将那鸟寺烧了,再把那群臭喇嘛一并废了武功,剥光衣裤,在泰州城门上吊了一晚。”

梁萧拍手赞道:“快哉,当为此事浮一大白。这般手段,可比杀了他们还要痛快。”花晓霜瞧着二人,心道:“花生老实巴交,他师父却和萧哥哥一般的胡闹。人说物以类聚,却是大谬不然。唉,说来奇怪,天下那么多老实人,我怎么独独喜爱萧哥哥呢?”念起女儿家的心事,不觉轻叹了口气,托了腮怔怔出神。

九如与梁萧干了一杯,说道:“说起来,此事本也寻常。但龙牙、狮心却以为丢了莫大的面子,千里迢迢,来山东寻和尚的晦气。不过,那时候和尚正被一个大对头缠上,东窜西逃,片刻不能安枕,着实无暇与他二人厮拼,便露了一手功夫,望其知难而退。他二人见了,也知奈何不了和尚,便说密宗之中,还有胜过他二人的高手,要我于明日卯时,到大天王寺一会。和尚被那对头追得急了,无暇分辨,但也不愿示弱,随口答应下来。但直到本月上旬,和尚才摆脱那个对头,来到大都,却又凑巧遇上你们。”梁萧动容道:“当今之世,谁能将大师逼成这样?”九如笑道:“话不可这样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何况那厮强在缠夹不清,和尚却是不耐久战,硬拼下去,不免两败俱伤。是以还是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为妙。”

梁萧见他不说,也不好追问。片刻酒过三巡,梁萧见赵昺闷闷不乐,果子肉食一著未动,问道:“昺儿,不开心么?”赵昺眼眶一红,道:“妈妈做了和尚,奶奶、哥哥也不认我啦!”梁萧想起他身世凄惨,与自己大有干系,心中愧疚,唯有抚着他头,长叹一口气。

赵昺忽地牵着他衣角,说道:“叔叔,若能再见妈妈就好了,昺儿有许多话,要与她说。”梁萧道:“那有何难?我送你见她便是。”赵昺喜道:“真的?”梁萧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赵昺眉开眼笑,跳了起来。九如浓眉一轩,道:“梁萧,你可知那些宋室遗族住在什么地方?”梁萧笑道:“大师倘若知道,还望指点一二。”九如捋须道:“和尚为明日之事打算,曾去大天王寺踩了一回盘子,哪知误打误闯,踅进囚禁宋朝后妃的无色庵。”梁萧动容道:“如此说来,两座寺院挨在一处了?”九如道:“相距也不过百步。只是那无色庵地方不大,却毗邻禁军大营,守备兵马成千上万,很难接近,当时和尚稍一大意,便被人察觉了。”他顿了一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若时机凑巧,也非无机可趁。明日之会,八思巴约斗和尚,以示公平,不愿官府介入,传下法旨,明日凌晨,撤去大天王寺左近禁军。如此一来,无色庵守备势必削弱,你不妨相机潜入。不过,依和尚所见,还是小心为妙,宋室诸人其心不一,有些人只想自保,可未必顾念什么祖孙之情、兄弟之义。凭你梁萧的本事,本也不须怕他,但这小娃儿娇嫩贵气,可经不起什么折腾。”

梁萧沉思半晌,对晓霜道:“不知《神农典》中,可有什么迷药,能将几百人同时迷倒?”花晓霜想了想,道:“迷昏千百人的方子是没有的,但有一个‘神仙倒’的方子,顺风施为,能够一下子迷昏十多人。”

梁萧笑道:“那也尽够了,大不了多用几回。”九如笑道:“善哉,此法不伤人命,实乃美事。和尚左右也要去大天王寺厮混,顺道陪你走一遭吧。”梁萧大喜,拉起赵昺施礼道:“承大师相助,万无一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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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议已定,须臾酒毕,九如将花生拎到一旁考较功夫。梁萧与花晓霜则去张罗药物,配成数剂“神仙倒”。这“神仙倒”不只是药物,还有相应机关一具,叫做“龙吐水”,细长如管,藏在肘间,只须牵动机括,便会药丸射出,化作烟雾。梁萧制了两具“龙吐水”,自备一具,另一具分给花晓霜防身。

将近丑时,一行人抵近无色庵,果见守卫森严。梁萧放出一发“神仙倒”,迷倒几个守卫士卒,而后众人越墙而入,穿过两道月门,但见前方庵房无算,大多漆黑无光。梁萧觉出花晓霜掌心渗汗,微微发抖,便低声问道:“害怕么?”花晓霜笑道:“有你在,我便不怕。”二人相视一笑,双手握得更紧,忽听九如笑道:“和尚守在这里罢,省得你俩卿卿我我,平白教坏了我徒弟。”两人面皮发烫,花晓霜低声道:“萧哥哥,房屋这么多,怎知人在哪里?”梁萧道:“让昺儿一叫便知。”花晓霜急道:“那可不成,会惹来官兵。”梁萧笑道:“你也太胆小了,我有‘神仙倒’,怕他作甚?”花晓霜道:“还是稳妥些好,寻个人问问。”

梁萧知她谨小慎微,不肯多生事端,笑了笑,举目望去,遥见孤灯如豆,在黑暗中分外清晰,当下背起赵昺,纵到屋前,却见昏黄窗纸上,投下一个女子的倩影。

那女子手挥目送,正在弄琴,琴韵低回流转,耳听那女子应弦和道:“太液芙蓉,浑不似,旧时颜色。曾记得,春风雨露,玉楼金阙。名播兰馨妃后里,晕潮莲脸君王侧。忽一声,鼙鼓揭天来,繁华歇。龙虎散,风云灭。千古恨,凭谁说?对山河百二,泪盈襟血。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辗关山月。问姮娥,于我肯从容,同圆缺……”歌声欲扬还抑,似在竭力压制心中苦痛,倏尔曲断歌歇,一缕愁思兀自悠悠不绝。

梁萧听罢这曲,触动心怀,一时忘了破门而入,忽觉赵昺身子发抖,颤声道:“蕙姑,是你么?”屋内响起一声低呼,两扇门支嘎敞开,走出一个缁衣素面、眉目如画的女道士,双颊上尚自挂着泪珠。赵昺从梁萧背上跳下来,喜道:“蕙姑,真是你呀?”那女子身子一晃,伸手扶住门棂,方才不致软倒,颤声道:“殿下,当真是你?”原来,这女子姓王名清蕙,原是南宋宫女,才慧过人,赵昺幼时从她学文认字。此番历劫重逢,二人百感交集,搂在一处,禁不住泪如雨下。

赵昺哭了一阵,想起此行目的,问道:“蕙姑,母后呢?”王清蕙拭去眼泪,强笑道:“太后正念着你呢,我带你去见她。”目光一转,落到梁萧身上,梁萧见她神色疑惑,便道:“你随她去吧。”赵昺急道:“你不去么?”梁萧心道:“我去徒添尴尬,不若暗中护持。”便摇头道:“我在这里等你。”赵昺只得任王清蕙拉着,向东走去。不多时,便见东边一座厢房亮了起来。

梁萧望着灯火,胸中一痛:“昺儿找到娘亲,而我的娘亲又在哪里?我……我浑浑噩噩这么久,却连她身在何方也不知道。”他靠坐在假山石上,望着满天星斗发愣。花晓霜见他一派颓丧,握住他手,道:“萧哥哥,你想到不开心的事么?”梁萧微微摇头,花晓霜偎进他怀里,叹道:“萧哥哥,我瞧你眼神,便知道你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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