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骆驼 · 五
十月十七日,海牙国际法庭缠讼了不知多久的西属撒哈拉问题,在千呼万喊的等待里终于有了了解。
“啊!我们胜啦!我们胜啦!太平啦!有希望啦!”镇上的沙哈拉威听了广播,拿出所有可以敲打的东西,像疯了似的狂跳狂叫,彼此见了面不管认不认认,西班牙人、沙哈拉威人都抱在一起大笑大跳,如同满街的疯子一般庆祝着。“听见了吗?如果将来西班牙和平的跟他们解决,我们还是留下去。”荷西满面笑容的拥抱着我,我却一样忧心忡忡,不知为何觉得大祸马上就要临头了。
“不会那么简单,又不是小孩子扮家家酒。”我仍是不相信。
当天晚上撒哈拉电台的播音员突然沉痛的报告着:“摩洛哥国王哈珊,召募志愿军,明日开始,向西属撒哈拉和平进军。”
荷西一拍桌子,跳了起来。
“打!”他大喊了一声,我将脸埋在膝盖上。
可怖的是,哈珊那个魔王只召募三十万人,第二天,已经有两百万人签了名。
西班牙的晚间电视新闻,竟开始转播摩洛哥那边和平进军的纪录片,“十月二十三日,拿下阿雍!”他们如黄蜂似的倾巢而出,男女老幼跟着哈珊迈开第一步,载歌载舞,恐怖万分的向边界慢慢的逼来,一步一步踏踏实实的走在我们这边看着电视的人群的心上。
“跳,跳,跳死你们这些王八蛋!”我对着电视那边跳着舞拍着掌的男女,恨得叫骂起来。
“打!”沙漠军团的每一个好汉都疯了似的往边界开去,边界与阿雍镇,只有四十公里的距离。
十月十九日,摩洛哥人有增无减。
十月二十日,报上的箭头又指进了地图一步。
十月二十一日,西班牙政府突然用扩音器在街头巷尾,呼叫着西班牙妇女儿童紧急疏散,民心,突然如决堤的河水般崩溃了。
“快走!三毛,快,要来不及了。”镇上的朋友,丢了家具,匆匆忙忙的来跟我道别,往机场奔去。
“三毛,快走,快走,”每一个人见了我,都这样的催着,敲打着我的门,跳上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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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西班牙警察突然不见了,这个城,除了航空公司门外挤成一团之外,竟成了空的。
荷西在这个紧要关头,却日日夜夜的在磷矿公司的浮堤上帮忙着撤退军火、军团,不能回家顾我。
十二月二十二日,罕地的屋顶平台上,突然升起一面摩洛哥国旗,接着镇上的摩洛哥旗三三两两的飘了出来。“罕地,你也未免太快了。”我见了他,灰心得几乎流下泪来。
“我有妻,有儿女,你要我怎么样?你要我死?”罕地跺着脚低头匆匆而去。
姑卡哭得肿如核桃似的眼睛把我倒吓了一跳:“姑卡,你——”
“我先生阿布弟走了,他去投游击队。”
“有种,真正难得,”不偷生苟活,就去流亡吧!“门关好,问清楚了才开。摩洛哥人明天不会来,还差得远呢!你的机票,我重托了夏依米,他不会漏了你的,我一有时间就回来,情况万一不好,你提了小箱子往机场跑,我再想办法会你,要勇敢。”我点点头,荷西张着满布红丝的眼睛,又回一百多里外去撤军团,全磷矿公司总动员,配合着军队,把最贵重的东西尽快的装船,没有一个员工离职抱怨,所有在加纳利群岛的西班牙民船都开了来等在浮台外待命。
就在那个晚上,我一个人在家,门上被人轻轻的敲了一下。
“谁?”我高声问着,马上熄了灯火。
“沙伊达,快开门!”
我赶快过去开了门,沙伊达一闪进了来,身后又一闪跟进来一个蒙面的男人,我马上把门关上锁好。
进了屋,沙伊达无限惊恐的发着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我瞪着喘了一口大气,跌坐在席子上的陌生人,他慢慢的解开了头巾,对我点头一笑——巴西里!
“你们来找死,罕地是摩洛哥的人了。”我跳起来熄了灯,将他们往没有窗的卧室推。
“平台是公用的,屋顶有洞口,看得见。”我将卧室的门牢牢的关上,这才开了床头的小灯。
“快给我东西吃!”巴西里长叹了一声,沙伊达马上要去厨房。
“我去,你留在这里。”我悄声将她按住。
巴西里饿狠了,却只吃了几口,又吃不下去,长叹了一声,憔悴的脸累得不成人形。
“回来做什么?这时候?”
“看她!”巴西里望着沙伊达又长叹了一声。
“知道和平进军的那一天开始,就从阿尔及利亚日日夜夜的赶回来,走了那么多天……”
“一个人?”
他点点头。
“其他的游击队呢?”
“赶去边界堵摩洛哥人了。”
“一共有多少?”
“才两千多人。”
“镇上有多少是你们的人?”
“现在恐怕吓得一个也没有了,唉,人心啊!”“戒严之前我得走。”巴西里坐了起来。
“鲁阿呢?”
“这就去会他。”
“在哪里?”
“朋友家。”
“靠得住吗?朋友信得过吗?”
巴西里点点头。
我沉吟了一下,伸手开了抽屉,拿出一把钥匙来:“巴西里,这是幢朋友交给我的空房子,在酒店旁边,屋顶是半圆形的,漆鲜黄色,错不了,要是没有地方收容你,你去那里躲,西班牙人的房子,不会有人怀疑。”
“不能累你,不能去。”
他不肯拿钥匙,沙伊达苦苦的求他:“你拿了钥匙,好歹多一个去处,这一会镇上都是摩洛哥间谍,你听三毛说的不会错。”
“我有去处。”
“三毛,沙伊达还有点钱,她也会护理,你带她走,孩子跟嬷嬷走,分开两边,不会引人注视,摩洛哥人知道我有妻子在镇上。”
“孩子?”我望着沙伊达,呆住了。
“再跟你解释。”沙伊达拉着要走的巴西里,抖得说不出话来。
巴西里捧住沙伊达的脸,静静的注视了几秒钟,长叹了一声,温柔的将她的头发拢一拢,突然一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沙伊达与我静静的躺着,过了一个无眠的夜晚,天亮了,她坚持去上班。
“孩子今天跟嬷嬷去西班牙,我要去见见他。”
“下午我去找你,一有机票消息,我们就走。”她失神的点点头,慢慢的走出去。
“等一下,我开车送你。”竟然忘了自己还有车。昏昏沉沉的过了一天,下午五点多钟,我开车去医院,上了车,发觉汽油已快用光了,只得先去加油站,一个夜晚没睡,我只觉头晕耳鸣,一直流着虚汗,竟似要病倒了下来似的虚弱,车子开得迷迷糊糊,突然快撞到了镇外的拒马,才吓出一身冷汗来,紧急煞了车。
“怎么,这边又挡了?”我向一个放哨的西班牙兵问着。“出了事,在埋人。”
“埋人何必管制交通呢!”我疲倦欲死的问着。“死的是巴西里,那个游击队领袖!”
“你——你说谎!”我叫了出来。
“真的,我骗你做什么来?”
“弄错了,一定弄错了。”我又叫了起来。
“怎么弄得错,团部验的尸,他弟弟认的,认完也扣起来了,不知放不放呢!”
“怎么可能?怎么会?”我近乎哀求着这个年轻的小兵,要他否认刚刚说的事实。
“他们自己人打了起来,杀掉了,唉,血肉模糊哦,脸都不像了。”
我发着抖,要倒车,排档卡不进去,人不停的抖着。“我不舒服,你来替我倒倒车。”我软软的下了车,叫那个小兵替我弄,他奇怪的看了我一眼,顺从的把车弄好。“当心开!快回去吧!”
我仍在抖着,一直抖到医院,拖着步子下了车,见到老门房,语不成声。
“沙伊达呢?”
“走了!”他静静的看着我。
“去了哪里,是不是去找我了?”我结结巴巴的问他。“不知道。”
“嬷嬷呢?”
“带了几个小孩,一早也走了。”
“沙伊达是不是在宿舍?”
“不在,跟你说不在,下午三点多,她白着脸走了,跟谁都不说话。”
“奥菲鲁阿呢?”
“我怎么知道。”门房不耐烦的回答着,我只好走了,开了车子在镇上乱转,经过另外加油站,又梦游似的去加了油。“太太,快走吧!摩洛哥人不出这几天了。”
我不理加油站的人,又开了车不停的在警察部队附近问人。
“看见奥菲鲁阿没有?请问看见鲁阿没有?”
每一个人都阴沉的摇摇头。
“沙哈拉威警察已经散了好几天了。”
我又开到沙哈拉威人聚集的广场去,一家半开的商店内坐着个老头,我以前常向他买土产的。
“请问,看见沙伊达没有?看见奥菲鲁阿没有?”
老人怕事的将我轻轻推出去,欲说还休的叹了口气。“请告诉我——”
“快离开吧!不是你的事。”
“你说了我马上走,我答应你。”我哀求着他。“今天晚上,大家会审沙伊达。”他四周张望了一下说。
“为什么?为什么?”我再度惊吓得不知所措。“她出卖了巴西里,她告诉了摩洛哥人,巴西里回来了,他们在巷子里,把巴西里干了。”
“不可能的,是谁关了她,我去说,沙伊达昨天住在我家里,她不可能的,而且,而且,她是巴西里的太太——”
老人又轻轻的推我出店,我回了车,将自己趴在驾驶盘上再也累不动了。
回到家门口,姑卡马上从一群谈论的人里面向我跑来。“进去说。”她推着我。
“巴西里死了,你要说这个。”我倒在地上问她。“不止这个,他们晚上要杀沙伊达。”
“我知道了,在哪里?”
“在杀骆驼的地方。”姑卡惊慌的说。
“是些谁?”
“阿吉比他们那群人。”
“他们故意的,冤枉她,沙伊达昨天晚上在我家里。”我又叫了起来。
姑卡静坐着,惊慌的脸竟似白痴一般。
“姑卡,替我按摩一下吧!我全身酸痛。”
“天啊!天啊!”我趴在地上长长的叹息着。
始卡伏在我身边替我按摩起来。
“他们叫大家都去看。”始卡说。
“晚上几点钟?”
“八点半,叫大家都去,说不去叫人好看!”
“阿吉比才是摩洛哥的人啊!你弄不清楚吗?”“他什么都不是,他是流氓!”姑卡说。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在转,谁可以救沙伊达,嬷嬷走了,西班牙军队不会管这闲事,鲁阿不见了,我没有能力,荷西不回来,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我竟是完全孤单了。
“几点了?姑卡,去拿钟来。”
姑卡把钟递给我,我看了一下,已经七点十分了。“摩洛哥人今天到了哪里?有消息吗?”我问。“不知道,听说边界的沙漠军团已经撤了地雷,要放他们过来了。”
“沙漠军团有一部份人不肯退,跟游击队混合着往沙漠走了。”姑卡又说。
“你怎么知道?”
“罕地说的。”
“姑卡,想想办法,怎么救沙伊达。”
“不知道。”
“我晚上去,你去不去?我去作证她昨天晚上住在我们家——”
“不好,不好,三毛,不要讲,讲了连你也不得了的。”姑卡急着阻止我,几乎哭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筋疲力尽的撑着,等着八点半快快来临,好歹要见着沙伊达,如果是会审,应该可以给人说话的余地,只怕是残酷的私刑,那会有什么会审呢!不过是一口咬定是沙伊达,故意要整死这个阿吉比平日追求不到的女子罢了。乱世,才会有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啊。
八点多钟我听见屋外一片的人潮声,人家沉着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有走路的,有坐车的,都往镇外远远的沙谷边的屠宰房走去。
我上了车,慢慢的在沙哈拉威人里开着,路尽了,沙地接着来了,我丢了车子下来跟着人走。
屠宰房是平时我最不愿来的一个地带,那儿经年回响着待宰骆驼的哀鸣,死骆驼的腐肉白骨,丢满了一个浅浅的沙谷。风,在这一带一向是厉冽的,即使是白天来,亦使人觉得阴森不乐,现在近黄昏的尾声了,夕阳只拉着一条淡色的尾巴在地平线上弱弱的照着。
屠宰场长长方方的水泥房,在薄暗里,竟像是天空中一只巨手从云层里轻轻放在沙地上的一座大棺材,斜斜的投影在沙地上,恐怖得令人不敢正视。
人,已经聚得很多了,看热闹的样子,不像惊惶失措得像一群绵羊似的挤着推去,那么多的人,却一点声息都没有。
八点半还不到,一辆中型吉普车匆匆的向人群霸气的开来,大家急着往后退,让出一条路来。高高的前座,驾驶座的旁边,竟坐着动也不动好似已经苍白得死去了一般的沙伊达。
我推着人,伸出手去,要叫沙伊达,可是我靠不近她,人群将我如海浪似的挤来挤去,多少人踩在我的脚上,推着我一会向前,一会向后。
我四顾茫茫,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跳起脚来看,沙伊达正被阿吉比从车上倒拖着头发跌下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大家拚命往前挤。
沙伊达闭着眼睛,动也不动,我想,在她听见巴西里的死讯时,已经心碎了,这会儿,不过是求死得死罢了。
嬷嬷安全的带走了他们的孩子,她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留恋应该是不多了。
这那里来的会审,那里有人说话,那里有人提巴西里,那里有人在主持正义,沙伊达一被拉下来,就开始被几个人撕下了前襟,她赤·裸的胸·部可怜的暴露在这么多人的面前。
她仰着头,闭着眼睛,咬着牙,一动也不动,这时阿吉比用哈萨尼亚语高叫起来,人群里又一阵骚乱,我听不懂,抓住了一个旁边的男人死命的问他,他摇摇头,不肯翻译,我又挤过去问一个女孩子,她语不成声的说:“要强暴她再死,阿吉比问,谁要强暴她,她是天主教,干了她不犯罪的。”“哎!天啊!天啊!让我过去,让路,我要过去。”我死命的推着前面的人,那几步路竟似一世纪的长,好似永远也挤不到了。
我跳起来看沙伊达,仍是阿吉比他们七八个人在撕她的裙子,沙伊达要跑,几个人扑了上去,用力一拉,她的裙子也掉了,她近乎全裸的身体在沙地上打着滚,几个人跳上去捉住了她的手和脚硬按下去,拉开来,这时沙伊达惨叫的哭声像野兽似的传来……啊……不……不……啊……啊……我要叫,叫不出来,要哭哽不成声,要看,不忍心,要不看,眼睛又直直的对着沙伊达动都不能动……不要……啊……不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哑不成声的在嚷着……这时我觉得身后有人像一只豹子似的扑进来,扑过人群,拉开一个一个人,像一道闪电似的扑进了场子里,他拉开了压在沙伊达身上的人,拖了沙伊达的头发向身后没有人的屠宰场高地退,鲁阿,拿着一枝手枪,人似疯了似的。吐着白沫,他拿枪比着要扑上去抢的人群,那七八个浪荡子亮出了刀。人群又同时惊呼起来,开始向外逃,我拚命住里面挤,却被人推着向后踉跄的退着,我睁大着眼睛,望见鲁阿四周都是围着要上的人,他一手拉着地上的沙伊达,一面机警的像豹似的眼露凶光用手跟着逼向他的人晃动着手枪,这时绕到他身后的一个跳起来扑向他,他放了一枪,其他的人乘机会扑上来——“杀我,杀我,鲁阿……杀啊……”沙伊达狂叫起来,不停的叫着。我惊恐得噎着气哭了出来,又听见响了好几枪,人们惊叫推挤奔逃,我跌了下去,被人踩着,四周一会儿突然空旷了,安静了,我翻身坐起来,看见阿吉比他们匆匆扶了一个人在上车,地上两具尸体,鲁阿张着眼睛死在那里,沙伊达趴着,鲁阿死的姿势,好似正在向沙伊达爬过去,要用他的身体去覆盖她。
我蹲在远远的沙地上,不停的发着抖,发着抖,四周暗得快看不清他们了。风,突然没有了声音,我渐渐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屠宰房里骆驼嘶叫的悲鸣越来越响,越来越高,整个的天空,渐渐充满了骆驼们哭波着的巨大的回声,像雷鸣似的向我罩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