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逍遥七岛游 ·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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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单人出场的小丑,孤伶伶的走在大路中间,而他,只简单的用半个红乒乓球装了一个假鼻子,身上一件大灰西装,过短的黑长裤,两只大鞋梯梯突突的拉着走,惨白的脸上细细的涂了一个薄红嘴唇,淡淡的倒八字眉忧愁的挂在那儿,那气氛和落寞的表情,完完全全描绘出一个小丑下台后的悲凉,简直是毕卡索画中走下来的人物那么的震撼着我,我用力打着荷西的头叫他看,又说:“这一个比谁都扮得好,该得第一名。”而群众却没有给他掌声,因为美丽的嘉年华会小姐红红绿绿的花车已经开到了。

我们整整在街上站到天黑,游行的队伍却仍然不散,街上的人,恨不能将他们的热情化做火焰来燃烧自己的那份狂热,令我深深的受到了感动。做为一个担负着五千年苦难伤痕的中国人,看见另外一个民族,这样懂得享受他们热爱的生命,这样坦诚的开放着他们的心灵,在欢乐的时候,着彩衣,唱高歌,手舞之,足蹈之,不觉兼耻,无视人群,在我的解释里,这不是幼稚,这是赤子之心。我以前,总将人性的光辉,视为人对于大苦难无尽的忍耐和牺牲,而今,在欢乐里,我一样的看见了人性另一面动人而瑰丽的色彩,为什么无休无尽的工作才被叫做“有意义”,难道适时的休闲和享乐不是人生另外极重要的一面吗?

口哨之岛拉歌美拉

当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经有好一阵因为不会吹口哨而失望苦恼,甚而对自己失信心,到如今,我还是一个不会吹口哨的人。

许久以前,还在撒哈拉生活的时候,就听朋友们说起,拉歌美拉岛上的人不但会说话,还有他们自己特别的口哨传音法。也许这一个面积三百八十平方公里的小岛,大部份是山峦的结果,居民和居民之间散住得极远,彼此对着深谷无法叫喊,所以口哨就被一代一代传下来了。更有一本书上说,早年的海盗来到拉歌美拉岛,他们将岛上的白皮肤土著的舌头割了下来,要贩去欧洲做奴隶。许多无舌的土著在被贩之前逃入深山去,他们失去了舌头,不能说话,便发明了口哨的语言。(我想书上说的可能不正确,因为吹口哨舌头也是要卷动的,因为我自己不会吹,所以无法确定。)

渡轮从丹纳丽芙到拉歌美拉只花了一个半小时的行程,我们只计划在这里停留一天便回丹纳丽芙去,所以车子就放在码头上,两手空空的坐船过来了。

寂寥的拉歌美拉码头只有我们这条渡船泊着,十几个跟着旅行团来的游客,上了大巴士走了,两辆破旧的吉普车等着出租,一群十多岁的孩子们围着船看热闹。

我们问明了方向,便冒着太阳匆匆的往公共汽车站大步走去。站上的人说,车子只有两班入山,一班已开出了,另外一班下午开,如果我们要搭,势必是赶不上船开的时间回来,总之是没有法子入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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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沿着海港建筑的小镇,可说一无市面,三四条街两层楼的房子组成了一个落寞的,被称为城市的小镇,这儿看不见什么商店,没有餐馆,没有超级市场,也没有欣欣向荣的气息。才早晨十点多,街上已是空无人迹,偶尔几辆汽车开过阳光静静照耀着的水泥地广场。碎石满布的小海湾里,有几条搁在岸上的破渔船,灰色的墙上被人涂了大大的黑字——我们要电影院,我们是被遗忘了的一群吗?——看惯了政治性的涂墙口号,突然在这个地方看见年轻人只为了要一座电影院在呐喊,使我心里无由的有些悲凉。

拉歌美拉在七个岛屿里,的确是被人遗忘了,每年近两百万欧洲游客避冬的乐园,竟没有伸展到它这儿来,岛上过去住着一万九千多的居民,可是这七八年来,能走的都走了,对岸旅馆林立的丹纳丽芙吸走了所有想找工作的年轻人,而它,竟是一年比一年衰退下去。

荷西与我在热炽的街道上走着,三条街很快的走完了,我们看见一家兼卖冷饮的杂货店,便进去跟老板说话。老板说:“山顶上有一个国家旅馆,你们可以去参观。”我们笑了起来,我们不要看旅馆。

“还有一个老教堂,就在街上。”老板几乎带着几分抱歉的神情对我们说。

这个一无所有的市镇,也许只有宗教是他们真正精神寄托的所在了。

我们找到了教堂,轻轻的推开木门,极暗淡的光线透过彩色玻璃,照耀着一座静静的圣堂,几支白蜡烛点燃在无人的祭坛前。

我们轻轻的坐在长椅上,拿出带来的三明治,大吃起来。我边吃东西边在幽暗的教堂里晃来晃去,石砌的地下,居然发现一个十八世纪时代葬在此地的一个船长太太的墓,这个欧洲女子为什么会葬在这个无名的小岛上?她的一生又是如何度过?而我,一个中国人,为什么会在那么多年之后,蹲在她棺木的上面,默想着不识的她?在我的解释里,这都是缘份,命运的神秘,竟是如此的使我不解而迷惑。

当我在破旧的风琴上,弹起歌曲来时,祭坛后面的小门悄悄的开了,一个中年神父搓着手,带着笑容走出来。真是奇怪,神父们都有搓手的习惯,连这个岛上的神父也不例外。

“欢迎,欢迎,听见音乐,知道有客人来了。”

我们分别与他握手,他马上问有什么可以替我们服务的地方。

“神父,请给一点水喝好吗?我渴得都想喝圣水了。”我连忙请求他。

喝完了一大瓶水,我们坐下来与神父谈话。

“我们是来听口哨的,没有车入山,不知怎么才好。”我又说。

“要听口哨在山区里还是方便,你们不入山,那么黄昏时去广场上找,中年人吹得比青年人好,大家都会吹的。”

我们再三的谢了神父后出来,看见他那渴望与我们交谈的神情,又一度使我暗然,神父,在这儿亦是寂寞的。

坐在广场上拖时间,面对着这个没有个性,没有特色的市镇,我不知不觉的枕在荷西的膝上睡着了。醒来已是四点多钟,街上人亦多了起来。

我们起身再去附近的街道上走着,无意间看见一家小店内挂着两个木做的Castanuela,这是西班牙又跳舞时夹在掌心中,用来拍击出声音来的一种响板,只是挂着的那一付特别的大,别处都没见过的,我马上拉了荷西进店去问价钱,店内一个六十多岁的黑衣老妇人将它拿了出来,说:“五百块。”我一细看,原来是机器做的,也不怎么好看,价格未免太高,所以就不想要了,没想到那个老妇人双手一举,两付板子神奇的滑落在她掌心,她打着节拍,就在柜台后面唱着歌跳起舞来。

我连忙阻止她,对她说:“谢谢!我们不买。”这人也不停下来,她就跟着歌调向我唱着:“不要也没关系啊,我来跳舞给你看啊!”

我一看她不要钱,连忙把柜台的板一拉,做手势叫她出店来跳,这老妇人真是不得了,她马上一面唱一面跳的出来了,大方的站在店门口单人舞,细听她唱的歌词,不是这个人来了,就是那个人也来了,好似是唱一个庆典,每一句都是押韵的,煞是好听。

等她唱完了,我情不自禁的鼓起掌来,再问她:“老太太,你唱的是什么啊?”

她骄傲的回答:“唱我一个堂兄的葬礼,我自己作的诗,自己编来唱。”

一听是她自己作的,我更加感兴趣,请她再跳下去。“舞不跳了,现在要吟诗给你们听。”她自说自话的也坐在我们坐的台阶上,用她沙哑的声音,一首一首的诗歌被她半唱半吟的诵了出来。诗都是押韵的,内容很多,有婚嫁,有收成,有死亡,有离别,有争吵,有谈情,还有一首讲的是女孩子绣花的事。

我呆呆的听着,忘了时间忘了空间,不知身在何处,但见老女人口中的故事在眼前一个一个的飘过。她的声音极为优美苍凉,加上是吟她自己作的诗,更显得真情流露,一派民间风味。

等到老女人念完了要回店去,我才醒了过来,赶紧问她:“老太太,你这么好听的诗有没有写下来?”

她笑着摇摇头,大声说:“不会写字,怎么抄下来?我都记在自己脑子里啦!”

我怅然若失地望着她的背影,这个人有一天会死去,而她的诗歌便要失传了,这是多么可惜的事。问题是,又有几个人像我们一样的重视她的才华呢?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吧。

走回到广场上,许多年轻人正在互掷白粉,撒得全头全身都是雪白的,问起他们,才知道这儿的嘉年华会的风俗不是化装游行,而是撒白粉,荷西与我是外地来的人,他们很害羞,不敢撒我们。

“荷西,去找人来吹口哨。”我用手肘把荷西顶到人群里去。

“唉——”荷西为难的不肯上前。

“你怕羞我来讲。”我大步往孩子们前面走去。“要听口哨?我们吹不好,叫那边坐着的老人来吹。”孩子们热心的围着我,有一个自动的跑去拉了两个五十多岁根本不老的人来。

“真对不起,麻烦你们了。”我低声下气的道歉,这两个中年人极为骄傲的笑开了脸,一个走得老远,做出预备好了的姿势。

这边一个马上问我:“你要我说什么?”

“说——坐下去——。”我马上说。

在我身边的那人两手握嘴,悠扬的口哨如金丝雀歌唱一样,传到广场对面去,那另一个中年人听了,笑了,慢慢坐了下去。

“现在,请吹——站起来——。”我又说。

口哨换了调子,那对面的人就站了起来。

“现在请再吹——跳舞——。”

那边的人听了这如鸟鸣似的语言,真的做了一个舞蹈的动作。

荷西和我亲眼见到这样的情景真是惊异得不敢相信,我更是乐得几乎怔了,接着才跺脚大笑了起来。这真是一个梦境,梦里的人都用鸟声在说话。我笑的时候,这两个人又彼此快速的用口哨交谈着,最后我对那个身边的中年人说:“请把他吹到咖啡馆去,我们请喝一杯红洒。”

这边的人很愉快的吹了我的口讯,奇怪的是,听得懂口哨的大孩子们也叫了起来。“也请我们,拜托,也请我们。”于是,大家往小冷饮店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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