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使命 19 幻象 · 2
第二天阳光非常强烈,我被迫打消了原本计划好的去火山口边缘转转的念头。吉普吃过早饭就出去了,带着一个水瓶,还有满满一口袋新鲜无花果。而我动身去参观一座塔楼,这是我们前一天发现的,在塔楼的半截处有个很小的平台。被人们踩了几十年,塔楼上的石头台阶都磨损了,在边缘处变得圆润,像软化的大块黄油一般。离中午还有好几个钟头,但平台上铺的石头已经变得发烫。我躺在日光下,衬衫挽到腰际,让地面的石头直接烧烤我的皮肤。自从被关进看护室以来,我对日光和开阔的天空一直保持着新鲜感,即便到自由岛这段地狱般的航行,也没摧毁我对阳光照在皮肤上的热爱。而且,能够远离纷繁复杂的阴谋诡计,仅仅聚焦于身体上的简单感觉,太阳照在皮肤上,皮肤贴在石头上,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乐趣。在看护室里,我只能利用疼痛感来分散心神,远离我的幻象和恐惧。如今,快乐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
而这些简单的快乐,正是自由岛带来的。就算在新霍巴特的街道上挤满了欧米茄人,我们的恐惧和羞愧仍然切实存在。在任何时刻,议会士兵都有可能骑马穿过大街,或者税收官来提醒我们必须顺从。从吉普身上,我看到自从抵达自由岛以来,我们的活动有多么不同。几个月来的逃亡生活让我们变得偷偷摸摸,遇事举棋不定,但如今他已甩掉这些包袱。我又想起派珀,他永远昂着头,肩膀厚实宽阔。我开始意识到,跟吉普在一起的某些快乐源自自由岛,这里欧米茄人并不以残缺的身体为耻。在所有自由岛给予我们的东西当中,这可能是最出乎意料的——我们终于掌控了自己的身体。
头一天我在脖子上发现一个青肿的印记,这是吉普开玩笑咬的,后来变成亲吻,然后又开始咬。早上天亮之后,这块印记在皮肤上显现出来,他为此还专门道歉赔罪,但我却感到有些兴奋。在我身体上有太多印记并非出自我的选择,包括烙印,长期囚禁在看护室造成的肤色苍白,漫长旅途中的擦伤、水疱和瘦骨嶙峋。然而,我脖子上这个痕迹却是因为快乐而造成的。如今我躺在温暖的石头上,用手指抚摸着它,不由微笑起来。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睡了多久。我虽然闭着眼睛,但还是感觉到有阴影投射在我脸上,赶忙坐了起来。我虽然穿着衣服,但在放任自己享受这份温暖时,有些过于私密。
尽管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我难以看清,但从身影来看,来人是派珀无疑。
“抱歉,”他说着往平台外走了两步,“我不是有意要惊扰你。”
“你没有。”我说,试图站起身来。
“不用起来,”他蹲下身来说道,“他们告诉我你在这上面,但我不知道你在睡觉。”
“也不能算睡觉,”我说,“反正我睡得很少。”
“是因为幻象?”
我点点头。他盘着腿坐在我身旁,仰脸向着太阳。
“自从你和吉普来到这儿,我就睡得少了,如果这能给你一丝安慰的话。整个议院都为此而震动了。”
“因为我们?这并不是我们侵入了这个地方,我们只不过是两个同样饥饿的欧米茄人而已。唯一的区别在于,我们恰好自己找到路来到这里。”
“你们没有找到来这里的路,是你找到的,不是吉普。”
“我们一起做到的。”
“看起来这是你们俩的行事方式,”他看了我脖子上的青肿一眼,然后改变了话题,“你必须理解,像你们这样无人护送,也没有事先通知就来到这里,这让人们感到害怕,因为整座岛存在的基础就是因为它位置隐秘。”
“你们用不着担心我和吉普,”我说道,“应该担心的是神甫正在搜寻你们。”一想起她,我顿时觉得身子下面的石头也变冷了。
“如果我需要担心的事有个限度的话,”他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在大陆事情变得有多糟,就连你被囚禁的那些年也是如此。”
“在新霍巴特,我有了一些概念。”
“他们在那里所做的,跟我们在其他地方看到的别无二致。针对欧米茄人的限制越来越多,税收也越来越高,大批欧米茄定居地被封锁。我们接到的报告,包括任意鞭打,整个定居地的人都濒临饿死,这些都讲不通。至少,议会在扩建收容所,但这仍然毫无意义。为什么驱使我们去依靠他们生活?如果他们降低税收,放宽不合理的控制,我们完全不需要收容所,他们也不需要提供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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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看起来筋疲力尽。
“现在你知道议院对你们的到来为何如此紧张了。即使在最好的时代,人们对先知也充满怀疑。而现在,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确信,自由岛是安全的。”
“吉普和我根本构不成威胁。”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没觉得你是威胁。”
“那是吉普?你不信任他?”
他耸耸肩。“他的事我一点都不知道,他自己也不清楚。”
“这不是他的错。”
“我了解,但这样一来,他对我就毫无用处。”
“这就是你看人的标准吗?有用还是没用?”
对此他没有否认,有些人很可能会这么干。“我必须这样看待所有人,这是我的工作。”
“但真实的你呢?在工作之外的你?”
他笑了。“可能会有那么一天,工作结束,而我重生了。但现在,我不知道。”
“但这是你想要的,你选择了当领导者。”
“那是因为我知道我会比别人做得好,而事实证明我是对的。”他将手肘支在膝盖上,往前伸了伸脑袋,让阳光照着后脖颈,“当我知道这些以后,这已算不上是什么选择。”
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跟吉普单独在一起,还以为经常跟派珀消磨时间这件事会很奇怪。每次我们在一块时,我都强烈地意识到,我们之间有个无法触碰的话题,那就是我孪生哥哥的名字。这件事情一直横亘在我们的谈话中间。它就像自由岛上的火山口,其他所有东西都是围绕它建造的。但当我们避开这个话题时,跟他接近就很容易,因他的笑容而感到温暖,在他威严的目光注视下感到安全。但当我们沐浴着温暖的日光坐在那里时,我又一次想起扎克,我的影子伴侣,还有派珀死掉的前任,以及他腰带上锋芒逼人的飞刀。
他转头看着我。“你呢,作为一个先知,有没有那么一个地方,幻象无法抵达,而真正的你躲在里面?”
“这不是一项工作或者选择。当一名先知不是你要做的事。我就是这个样子。”
“可能现在对我来说也是如此,要保护这座岛。”
“如果可以选的话,你还会选择这样吗?”
“你会选择当个先知吗?”
我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
在住处,我们都有单独的床,但我总是睡在吉普的床头,每每交谈到深夜。
“今天他又问我关于幻象的问题了,问我在来到这里之前,都看到了自由岛的什么景象。他没有直接问关于扎克的事。”
“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想搞明白,你知道的。他很清楚,我们没有告诉他所有事情。”
“如果他不信任我们,你觉得我们能有一把要塞的钥匙,还可以在岛上自由游荡吗?”
“这看起来是个监视我们的好办法,”吉普说道,“这里到处都是他的守卫。”我又想起那天上午在塔楼平台上派珀说的话:“他们告诉我你在这上面。”吉普继续说道:“而且,我敢以我的生命打赌,如果我们接近任何有船的地方,就会发现我们终究没有那么多行动自由。他希望能让你随时接受他的审问。”
“称之为审问很不恰当。我们互相交流,他也会告诉我一些事情。如果他不信任我们,那我们可能早就在地牢里了。”
“至少,没有什么是我们不能习惯的。”他伸手去桌子上拿酒壶,我举着杯子,他倒了两杯酒。“那么,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关于这座岛的一些事,还有大陆上的形势。”
“有什么是你在幻象中没见过的吗?”
“很多。不过幻象不是那样的,我早告诉过你了。它要模糊多了,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脉络。”我抿了一口酒,然后把沾在上嘴唇的深红色丹宁舔干净。
“他就快要发现扎克的事了。他肯定已经知道你的孪生哥哥是个大人物。毕竟,其他人怎么能进看护室呢?”
“我明白。但那还有数百种可能,或许更多。他并不十分清楚扎克是谁,他在干什么。”我停顿一下,继续说道,“甚至我也不知道扎克是谁,他在干些什么。”
“你的想法很不错,但你觉得能隐瞒派珀多久呢?他会发现的。议会成员可能都使用不同的名字,但他会找出来的。他又不傻。”
“可是大多数时候,你都想让我相信,派珀是个多么愚蠢的坏蛋。”
“别搞错了,卡丝。我可能不喜欢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蠢蛋。如果他还没弄清楚的话,将来也一定会的。或迟或早他总会发现,你的孪生哥哥是幕后黑手,对我和其他水缸里的人负有责任。你觉得接下来会怎样呢?”
“你想让我走到派珀面前,告诉他我是扎克的孪生妹妹,然后让他干掉我们两个?这样会让你感到好受点吗?来补偿所有发生在你身上的悲剧?”
“我甚至不知道在我身上都发生过什么。”他意识到自己在喊叫,于是降低声音道,“我只是不想让派珀利用这一点来伤害你。他们会用你来对付扎克,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你也一样。”
“那你为什么还没告诉他?”
我翻身背靠着墙,盯着我的脚悬在床边上。他在我身旁躺下,但没碰我。我侧头看着他,问道:“你从不相信别人,不感到累吗?”
“我是否信任派珀,这些都无关紧要,”他说,“扎克是你的哥哥,决定权在你。我只是为你担心。你总是想相信人都有最好的一面。看看扎克都干了些什么,即便你的母亲已经警告过你了。”
“如果我没有信任扎克,一直留在看护室里,那我永远也不会发现那些水缸,也永远不可能把你救出来。”
他笑了。“也只有你,会把四年的囚禁生涯,当作对信任态度的认可。”他牵住我的手,我把我们握在一起的手拉到嘴边,缓缓亲着他纤长的手指。
“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他问。
“我不知道。我隐约感觉,这甚至由不得我做主。”我叹了口气,“我想,你对派珀的看法是对的。并不是说我们不能信任他,但他真的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