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三章 使命 27 沉睡的废墟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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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气仍然潮湿,不过到了中午时分,我们终于走出雾气笼罩的范围,发现下方是一条山谷,被阴沉灰暗的云层完全遮住。它仍然非常陡峭,但是前路变得更加确定。巨石和岩屑堆已在我们下方,只剩下光秃秃的荒凉岩层。

这个世界是被大爆炸塑造的,我已习惯了用这种眼光来看待一切:火山口无比宽广,形成了自己的天际线,成堆的碎石,悬崖峭壁甚至绵延的山脉都像沙丘一样崩塌破碎。然而,在有些地方,你仍然能看到这个世界被其他早期力量塑造的痕迹。自由岛就是如此,岛上的火山口就形成于大爆炸之前,我对此非常肯定。这里也一样,厚厚的岩层显示这里在很多个世纪以前就已形成,无畏地冲出地表,诉说着千百年来不可阻挡的地质变迁。

我们三个在光秃秃的大山表面缓慢移动,我感到自己暴露无遗,但是佐伊指出,云层下方的任何人都不可能看见我们。“曾经这里应该有一条路通往上面,”她说,“在大爆炸之前,要爬上去应该非常顺畅。”

“这里本应该有很多东西。”吉普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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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走了不到一个钟头,地势逐渐平缓,我们开始看到城市的迹象:三个金属杆各自以同样的角度倾倒在地,几乎与地面平行,它们熔化的底座显示出大爆炸对之造成的损伤。沿着高原的横切面,隐约可见一堵墙的根基。然后我们看到了城市,散布在山口的小山丘上。

但这根本不像一座城市,它比其他任何事物都要荒凉。建筑地基的钢筋暴露在外,像大干旱那些年路边死牛的肋骨一样弯曲着。有一些墙和水泥板是完整的,但只是暗示出它们曾是更大结构的一部分,如今已不复存在。

很多年前在定居地时,我曾见过大爆炸之前的某台机器。一个巡回演出团信誓旦旦声称会展示一件真正的大爆炸之前的手工艺品,但即使花上一个铜币去参观也是非常冒险的。但是当展览团随着污秽的马车车厢抵达时,我像定居地里大多数人一样排队花钱去看了。那是一个凉爽的清晨,丰收时节早已过去。我终于排到队伍前面时,摊主的儿子领我走进帐篷,中间有一个粗糙的底座,上面盖着红布,没能一直遮到地面上,底部露了出来。早上摊主曾说,这是一件机器,从西方一座禁忌之城捡来的。一开始我以为,机器必然是在底座上伤痕累累的金属盒子里面待着,结果摊主隆重地把红布掀开,我才意识到,机器就是这个盒子。盒子的上半部分包括一些部件,看起来像是沾满污渍的玻璃。下半部分已经粉碎,变成一堆黑糊糊的熔化物。一根电线从盒子上垂下来,长度只到红布的半截,有些部分已经损毁,只剩单根线缆。“这是接电用的。”男人悄声说道。我也听说过电,当电力在大爆炸中停止运行时,史前时代就这样结束了。房屋和城市里到处都是被遗弃的机器,它们已毫无用处,每个都有一条电线,对过去恋恋不舍。

在这座高山上的城市里,所有东西看起来都不如那个金属盒子保存得完好。这里最奇特的地方在于城市本身分崩离析,中间有荒凉空虚的空地,环绕着它又有拥挤的痕迹。对我来说,这就像是一种咆哮,曾经居住在此的所有人同时以最大声量呼喊。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但就像仍然存在一样鲜明逼真。这种感觉跟我的幻象不太一样,即便是关于大爆炸的幻象也并不相同。它更像是一种残留,像是钟声的回响,在钟停止鸣响很长时间以后飘荡的回音。

我抬起头,惊奇地发现佐伊和吉普没有受到影响。他们都在瓦砾中小心翼翼地前行,吉普不停越过肩膀往回望,但是很明显,他们两个都没感觉到困扰我的那种无声的轰鸣。不过,吉普注意到我不对劲,我的双手不自觉地往上移,想要堵住耳朵,但显然毫无用处。他跨过一根扭曲的钢铁横梁,走到我身旁。

“我猜如果你在山谷里就能感觉到这座城市,那在这里一定更加强烈了?”

我点点头,但没有说话。

“你知道,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挽住我的胳膊。

我又点点头。“我知道,但是他们并不清楚。就像……”我看了看佐伊,她离得太远,不可能听到我的话,“……就像是没人告诉他们,他们已经死了。”

他低头看着地面,用脚翻过一小块水泥板,灰色的尘土升起又落下。“我们不一定非要走这条路。我们可以原路返回,从外面绕过去。”

我摇摇头。“没关系。我只是没想到,这种感觉会如此强烈。”

我们追上佐伊,跟着她穿过废墟,在这过程中,我一直抓着吉普的胳膊。有时我们能看到以前道路的痕迹,走起来就非常容易。然而多数情况下,道路被埋在瓦砾之下,我们只能自己找路过去。好多房子都塌进了地下,留下一个个大坑,里面塞满了残骸。我们前进的路线大致穿过城市中心,我一直在企盼眼前的废墟能有个尽头,但城市看起来似乎无穷无尽。走了一个多钟头之后,我们停下来,坐在一堵矮墙残余的石头上喝水。

“想到还有其他地方跟这里一样,感觉很奇怪。”吉普说。

“多的是,”佐伊说,“我去过几个。”

“跟这个一样大?”

“比这个大多了。在南部海岸有一个,面积肯定比这里大十倍,当然,现在大部分都已经被水淹没了,但如果你划船过去,仍然能看到一些东西。而且,到了退潮时分,有些高楼仍然能穿破海面浮现出来。”她将水瓶递给我,里面的水有股温温的浑浊感,一点都不清爽。

“那么,你认为这里面有什么东西吗?我是说,这座禁忌之城。”吉普说。

“所有的废墟都跟这里一样。”佐伊挥挥胳膊,指了指我们周围环绕的瓦砾,“与其说恐怖,不如说是毫无用处。这里没什么值得抢救的。人们警告的那些东西,像是辐射啦,危险的玩意儿啦,可能在过去真的存在,但如今都没有了。”她扔了颗石头,砸在一块半埋在泥沙中的铁板上,发出冷清的哐当声,“现在,这里不过是一堆垃圾。但是,人们害怕这里,只是因为它所代表的是大爆炸,以及之前的时代,诸如此类。”

“还有机器?”

“它们都无法运转了。就算你能把其中一些修理好,它们仍然需要电力来启动。”

“你知道吗?”我说,“温德姆的阿尔法,他们现在有电了。不只是在水缸密室,我的囚室里也有。其他牢房里,还有一些走廊里都有。”

我把告诉派珀的话又对她说了一遍,向她描绘了挂在我囚室天花板上的玻璃球,还有它发出的毫不闪烁的冷光。

她点点头。“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如果人们发现了这件事,肯定会有一场骚乱,但是我很确定,他们已研究这个好多年了。我只是奇怪,他们还没有利用电来做更多事情。人们传说,在大爆炸之前,有会旅行的机器,有会飞的机器,还有一大堆类似的玩意,我敢打赌,如果人们支持的话,议会肯定想再重建其中一些机器。不过,大爆炸之后人们对机器的恐惧已深入骨髓,议会显然很清楚这一点,不想再冒险引起另一次肃清运动。”

突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传来,我们同时转身,原来是吉普推开了一扇破损的门,通往一座大半部分埋在土里的建筑。佐伊直接伸手去摸匕首,但门响过后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阵灰尘短暂升起又落下,沾在吉普的头发、眉毛和肩膀上,给他抹了一层粉白色。

她叹了口气,转过身来对我说:“只要我给他一面鼓和一个喇叭,他还能弄出更多动静。”

然而,我仍然在盯着吉普。我看到他突然间僵住了,他的手上沾满灰尘,仍然紧紧抓着门不放。我走到他身旁时,他仍然一动不动。我花了好一会儿才能辨认出他正在看什么,佐伊也走了过来,挡住了门口射入的最后一束光线。当我看到里面的东西时,有那么一会儿我还反应不过来,不能理解吉普为什么有这种反应。第一眼看过去并没有什么,里面挨着墙有一个橱柜,盖子被炸飞或者掉落了,里面伸出一堆线缆,弯曲着散落在黑暗的房间里,它们的颜色已经褪去,但仍然能辨别出来是红色、蓝色和黄色。有一些线缆被捆在一起,其他的则松散开来。这并非什么引人注目的景象,只不过是来自大爆炸之前陌生世界的另一堆残骸罢了。

然后我才意识到,眼前这一幕并非完全陌生。我记起水缸密室里,在玻璃缸上方沿着墙壁蜿蜒的电线,在某些地方捆在一起,其他地方则分散开去,像是丑陋的藤蔓。电线,管子,还有吉普手腕上圆形的伤疤仍清晰可见,一根管子就从那里与他的身体相连。

我想把他从门旁拉开,但他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僵硬。我不得不双手抱住他,将他拖回阳光下面,佐伊闪身避在一旁。我转头面对吉普,他仍在我的怀抱之中,双眼死死盯着门口,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关上它!关上那该死的门!”我喊道。

佐伊迅速行动起来,我听到身后门关上时的尖锐摩擦声和咣当声。我没有动弹,一直盯着吉普的脸。我记起第一次看到这张脸时的情景,那时他的目光穿过水缸玻璃与我相遇,比现在他越过我的肩膀茫然盯着后面的眼神要有生气得多。我们就那样站了几分钟,他没有开口,也没有移动一丝半点。

佐伊打破了沉默:“我们已经在开阔地带待了太久。就算他要精神崩溃,也得等我们找到掩护再说。”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这让我很感激。我们半拖半拽着吉普穿过废墟,最后在两块倒塌的水泥板形成的凹槽里找到了遮蔽之所。和城里大部分区域一样,在我们周围长满了矮小的植物。在海拔这么高的地方,大树没办法生长,但藤蔓和匍匐植物从钢筋水泥的裂缝中生长出来。

“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佐伊是冲我问的,但吉普抢先回答道:“这里和水缸密室一样,电线什么的。”他抬起头,目光中充满歉意。“我猜我从没想过还会见到这些东西。”

佐伊扬起一道眉毛。“是一模一样的吗?”

“不完全一样,”我说,“不是像水缸之类的东西。不过那些电线……我发现他时,密室里到处都是那样的电线。”

她皱了皱鼻子。“派珀曾经在西方的一座禁忌之城里见到过一队议会士兵,他们正在往外搬东西,用马车拉走了。”

“但是那些水缸,就是你发现我的地方,”吉普说道,“我从没听说过在大爆炸之前有那样的东西。”

“我不是说他们正好有那样的机器。但是阿尔法人所使用的技术……看看你周围吧,”佐伊说,“它们都源自大爆炸之前的时代。卡丝告诉派珀的那些东西,什么水缸啦,管子啦,机器啦,你真以为是改革者和他的议会同仁们用铁砧和几根茅草做出来的?别傻了。他们可能不敢将任何一样东西公之于众,但多年以来他们肯定在完善这些技术,这些都源自大爆炸之前。”

“可是,正是他们实施了禁忌法案,”吉普说,“如果议会想要利用大爆炸之前的东西,把法令改一下不就行了吗?”

我摇摇头。“想想你之前是怎么说的?你为什么不想踏入禁忌之城一步?这跟法令没有关系。人们痛恨所有跟大爆炸之前时代相关的东西。他们永远不会拥抱技术,也不想跟它们扯上任何关系。议会可不能让人们知道,他们正在使用技术。”

“或者是因为,”佐伊补充道,“他们想确保自己是唯一使用这类技术的。”

“很可能两个因素都有。”我说。

吉普看起来仍面色苍白,但佐伊坚持认为我们已经停留了太久。我们动身穿过这座毁灭之城的外围时,阳光正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城市废墟在尘埃中投下杂乱又漫长的阴影。

“离碰头地点还有多远?”吉普问。

“如果月光足够明亮的话,我们今晚就能到达。”

他点了点头。我知道他极其渴望休息,可以闭上眼睛,将突然引发他关于水缸密室回忆的世界摒弃在脑海之外。但同样明显的是,佐伊不会停下。我很清楚,不管有没有月光,我们今晚都会一直赶路,直到抵达碰头地点为止。我试图在脑海中寻找一些线索,看看派珀是否会到那里去,但我的思想仍被那些死人的吵闹声弄得混乱不堪,同时我还意识到,吉普正紧紧攥着我的手。

还有其他一些东西:困扰吉普的那些电线也在我脑海里引发了共鸣,让我们俩都想起了水缸密室。但对我来说,它们也让我记起另一间密室,就是我在看护室的最后一天里,从神甫的思想中突然瞥见的那个房间。当吉普见到那些电线而变得浑身僵硬时,我又一次看到了那间密室,而且这次我认出了它。我认出的并不是墙上那些蜿蜒的电线,而是墙壁本身,它们的曲线似曾相识。我从未进入过那间密室,关于这一点我相当确定。但我同样确定的是,我见过这个地方的外表。那正是扎克和我还是小孩子时,我们常常造访的古老的发射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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