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 2
她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沿着人行道,绕过街角,来到主路,穿过那些她经常开车经过却很少步行走过的小路。她和布莱恩从八年级开始就是朋友,现在已经交往两年多了,她想起两人一起做过的每件事——看印第安人队比赛时,坐在露天看台的最高处尖叫;在中学停车场里看国庆日的烟花;返校日,布莱恩把一条玫瑰饰带系在她的手腕上;在“乔瓦尼”餐厅吃意大利菜,两人都不知道菜名的读音;在健身房里跟着流亡者合唱团的音乐跳舞,直到大汗淋漓,伴着《我什么都不愿意错过》这首歌紧紧拥抱,彼此的汗液混合在一起。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她脚步不停,跟随蜿蜒的道路执意向前,偶尔在遇到车流时暂时等待,最后,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来到一个出乎意料的地方,但内心深处又觉得这里是她现在唯一想去的目的地:不是她的家,而是温斯洛路的出租房。透过楼上的窗户,她看到米娅在全神贯注地工作,莱克西明白,米娅总是知道该说什么,会给她空间想通这件事,消化刚刚发生的事情,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做,思考为什么她刚刚和她自以为完美的男朋友分手,结束了这段看似完美的关系。
莱克西爬上楼梯,打开通往厨房的门,发现伊奇也在那里,正和米娅坐在桌前叠纸鹤,桌上放着已经叠好的各种大小的纸鹤,好像婚礼时的五彩纸屑。伊奇充满敌意地瞥了莱克西一眼,但她开没开口,米娅先说话了。
“莱克西,很高兴见到你。”
她拉出一把椅子,让莱克西坐下。莱克西面无表情,连伊奇都觉得她不对劲,看上去像是生病了,她从来没见过姐姐这个样子。
“你还好吗?”
“好,”莱克西咬着嘴唇说,“我很好。”
“你当然很好,”米娅捏捏莱克西的肩膀,“你会没事的。”她从碗柜里拿出一只杯子,开始烧水。
没看伊奇的眼睛,莱克西说:“布莱恩和我分手了。”
“我很抱歉。”伊奇说。她意识到自己说的是真心话,布莱恩一直对她很好,有几次,他和莱克西到餐馆约会,还让伊奇跟过去蹭奶昔,有时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伊奇步行,他会开车送她回家。伊奇看了一眼莱克西,又看看米娅。“你们想——想让我先离开吗?”
米娅假装在炉子前面忙着煮茶,莱克西摇摇头。“留下吧,”她说,“没事的,我很好。”
过了一会儿,伊奇把一叠纸推到莱克西面前,莱克西拿起一张,开始学着妹妹的样子叠纸鹤,摆弄了一阵,她拉起纸的几个角,轻轻一翻,一只纸鹤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绽放在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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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茵贝克法官说,他还没做好判决的准备。”四月的最后一周,理查德森先生告诉理查德森太太。哈罗德·莱茵贝克六十九岁,银白头发,喜欢拳击和休闲狩猎,但他也是个敏感细心的人,对案件的情感复杂性心知肚明。聆讯结束后,过去的一个月,每晚躺在床上时,他都会考虑美玲-米拉贝尔的案子——出于公正,他把这两个名字组合在一起,对他而言,它们是密不可分的。因为孩子在庭审期间交给保姆照顾,并没有出庭——让婴儿出席长时间的枯燥庭审是残忍的,艾德·林贴心地放大了孩子的一张照片,搁在法官的桌子上,法庭里的每个人都会看到那张照片,已经记住孩子模样的莱茵贝克法官越是反复考虑,越是拿不定主意,他突然对曾经解决两名妇女抢夺孩子纠纷的所罗门王产生了强烈的同情。每天早晨,因为想不通案子而心情不好,他都会莫名其妙地对书记员和秘书发火。
“太折磨人了,”麦卡洛太太对理查德森太太说,两人像往常一样坐在麦卡洛家里喝咖啡,讨论案情,“他还想要什么证据?为什么作决定会变得如此之难?”桌上的婴儿监视器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她调大了一点儿音量,两个女人都没说话,厨房里只有监视器中传来的米拉贝尔熟睡时的呼吸声。
“你还能想到什么可以告诉法官的?”理查德森太太问,“能更有助于他断案的。”她身体前倾,“你和比尔还有没有新的证据可以提出来?有利于你们获得监护权的理由?或者——”她犹豫了一下,“能够证明贝比不适合照顾孩子的事实?什么都行。”
麦卡洛太太咬着指甲,这是她从小的习惯,一紧张就会咬指甲,理查德森太太注意到,她最近经常咬指甲。“嗯……”麦卡洛太太欲言又止,“大概是没有了。”
“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机会,琳达,”理查德森太太轻声说,“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只是一个怀疑,我没有任何证据。”麦卡洛太太叹了口气,“大约三个月前,贝比来接孩子的时候,我发现她似乎——更丰满了,脸越来越圆,而且——她的胸……也更圆了。社工告诉了我一些奇怪的事情。她说,有一次,贝比和孩子见面时突然跑进了厕所,当时他们在图书馆,贝比突然把孩子交给社工,一下子跑走了,社工说她听到贝比呕吐的声音。”麦卡洛太太抬头看着理查德森太太,“我怀疑她可能怀孕了,她显得非常疲惫。我们试着要孩子的那些年,我的朋友们怀孕时都会或多或少变成这样——没等她们告诉我,我就能看出她们怀孕了,比如说你每次怀孕的时候,还记得吗,埃琳娜?”
“没错,”理查德森太太说,“每一次你都看出来了,我还没说一个字呢。”
“然后,大约一个月前,她突然恢复正常了,她的脸又瘦下来,变回细长的脸形。”麦卡洛太太深吸一口气,“我猜,她可能又把孩子打掉了。”
“堕胎,”理查德森太太靠在椅背上,“这可是个很严重的控诉。”
“我可不是控诉她,”麦卡洛太太说,“我没有证据,只是怀疑,你不是说‘什么都行’吗?”她呷了一口已经变凉的咖啡,“如果她确实不久前打过胎,案子的走向会有所改变吗?”
“有可能,”理查德森太太若有所思,“打胎并不意味着她就是个坏母亲,这是自然。但如果把消息公布出去,会引发公众对她的谴责,人们不喜欢听到堕胎的事,而且还是在要回自己曾经抛弃的孩子的监护权期间堕胎。”她的手指敲打着桌面,“至少,这说明她对再次怀孕这件事根本不重视,”她握住麦卡洛太太的手,“我会调查的,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假如确有其事,我们可以告诉法官。”
“埃琳娜,”麦卡洛叹了口气,“你总是知道该怎么做。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先不要告诉比尔或者马克。”理查德森太太说,拿起她的包,“相信我,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其实贝比不曾怀孕。聆讯召开前,贝比承受着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一位记者有天在餐馆外面拦住了她,举着话筒,要她回答那些她早已回答过无数遍的问题,最后还是餐馆的老板出来帮她解了围。为了减压,贝比吃了许多垃圾食品:奥利奥、炸薯条、炸猪皮,短短一个月胖了十五磅。为了弥补参加聆讯损失的工作时间,她每天都在餐馆加班,工作到凌晨两三点,早晨九点又回来上班。终于,每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她不慎食物中毒——吃掉了冰箱里一盒变质的剩菜,所以那天会在图书馆的厕所里呕吐,被社工看到。此后,她好些天都吃不下东西,肠胃功能恢复后,聆讯即将召开,她又紧张得不想吃饭,等聆讯开始时,她的体重已经减轻了二十五磅。
然而理查德森太太并不知道这些,她只能想方设法寻找贝比怀孕又堕胎的证据,帮助麦卡洛太太获得监护权。第二天早晨,她拿出名片盒,翻到M一栏,找出伊丽莎白·曼维尔的名片。
她和伊丽莎白·曼维尔是大学一年级时的室友,虽然后来她们不在一个宿舍了,但始终保持着联系。后来,伊丽莎白搬到克利夫兰,成为市立医院(就在西克尔高地西面,是东区唯一的一所医院)的负责人。理查德森太太想到,市立医院正是提供堕胎服务的地方。
理查德森太太想向伊丽莎白询问的是一件她觉得“微不足道”的小事:能否查阅一下诊疗记录,看看近期来打胎的病人名单上有没有贝比·周的名字?“就悄悄地查一下。”理查德森太太在电话中恳求朋友,她心虚地瞥了一眼办公室门,确认它是关紧了的。
“埃琳娜,”伊丽莎白·曼维尔说,她也关上了自己办公室的门,“你知道我不能这么做。”
“不是什么大事,没有人会知道。”
“病人信息是保密的,你知道假如事情暴露,医院要承担多少罚款吗?更不用说舆论的道德谴责了。”
伊丽莎白·曼维尔是理查德森太太多年的朋友,而且欠她很大的人情,虽然她本人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进入丹尼森大学读书时,她是个极为羞涩的女孩,来自代顿,因为高中时代经常被同学欺负取笑,所以非常担心大学同学也会这样对待她——十八岁的伊丽莎白很容易成为众人的嘲笑对象:戴着书呆子式样的大眼镜,额头布满痤疮,肥大的衣服很不合身。她的新室友看起来和高中里的那些爱欺负人的女孩没什么两样,最大的特点就是漂亮,穿的衣服也漂亮,一派无忧无虑、趾高气扬的神气,入学的第一夜,伊丽莎白是哭着睡着的。
然而埃琳娜却非常照顾她,成为她的保护者,借给她口红和卸妆水,带她购物,教她做新发型,和她一起上课,一起去餐厅吃饭。伊丽莎白逐渐提升了自信,开始模仿埃琳娜的语气说话——仿佛知道大家一定会对她要说的产生兴趣似的——每天给自己鼓劲加油。到毕业的时候,伊丽莎白已经与入学时判若两人,穿着成熟风格的高级套装和高跟鞋,戴一副设计感十足的时髦眼镜,从内而外散发着聪明睿智的气质。接下来的那些年,埃琳娜继续向伊丽莎白提供帮助,她动用自己的本地关系,帮助伊丽莎白申请到了克利夫兰医院的院长职位。伊丽莎白搬过来之后,埃琳娜又把她介绍给许多有影响力的当地人。几年前,伊丽莎白还在理查德森家举行的鸡尾酒会上认识了她现在的丈夫。尽管如此,理查德森太太从来不曾要求朋友回报自己,连暗示也没有过,两人对这一点心照不宣。
“顺便问一下,德里克怎么样?”理查德森太太突然问,“麦肯齐呢?”
“他们很好,两个都是。德里克一直很忙。”
“我简直不敢相信麦肯齐已经十岁了,”理查德森太太说,“她还适应劳雷尔的生活吗?”
“她很喜欢那里,而且比过去自信多了,”伊丽莎白·曼维尔顿了顿,“谢谢你的帮忙,让学校收下了她。”
“贝特西!别傻了,这是我的荣幸。”理查德森太太拿笔轻轻敲打桌面,“我们是朋友。”
“你知道的,埃琳娜,我很乐意帮助你,可是,如果有人发现……”
“你当然不能告诉我什么,当然不能。但我的意思是,我可以去找你共进午餐,然后不小心在你办公室桌子上看到几个月前的病人名单,这样的话,没人会说你是故意给我看的,对不对?”
“假如那个女人的名字真的在上面呢?”伊丽莎白问,“那又有什么用?堕胎又不是罪名,帮不上比尔。”
“假如是真的,他可以寻找别的证据。我知道你在帮我很大的忙,贝特西,他只需要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努力。假如她的名字不在上面,可以就此打住。”
伊丽莎白·曼维尔叹了口气。“好吧,”她终于说,“我这几天很忙,星期四怎么样?”
两个女人约定了共进午餐的时间,理查德森太太挂了电话。事情很快就会有结果,理查德森太太有些同情地想,可怜的女人,如果她真的打过胎,谁又能责怪她呢?案子判决后,她还很有可能失去自己的第一个孩子。而且,但凡打过胎的人都会感到一定程度的后悔,不是万不得已,人们不会选择堕胎。不,理查德森太太不可能责怪贝比,哪怕她仍然希望麦卡洛太太能赢。无论如何,贝比还可以再生孩子,理查德森太太想,等她的生活走上正轨的时候。想到这里,她敞开了办公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