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窝
连夜抄写了一万多字,这在我是难得的事,因为太疲倦,上床反而睡不着。外面下着雨,已经下了许多天,点点滴滴,歪歪斜斜,像我的抄不完的草稿,写在时事消息油印的反面,黄色油印字迹透过纸背,不论我写的是什么,快乐的、悲哀的,背后永远有那黄阴阴的一行一行;蓝墨水盖它不住——阴凄凄的新闻。“××秘书长答记者问:户口米不致停止配给,外间所传不确……”黄黯单调的一行一行……滴沥滴沥,搭啦啦啦,雨还在下,一阵密,一阵疏,一场空白。
淋雨的晚上,黏唧唧地,更觉得被窝的存在。翻个身,是更冷的被窝。外国式的被窝,把毯子底下托了被单,紧紧塞到褥子底下,是非常坚牢的布置,睡相再不好的人也蹬它不开。可是空荡荡地,面积太大,不容易暖和;热燥起来,又没法子把脚伸出去。中国式的被窝,铺在褥子上面,折成了筒子,恰恰套在身上,捂一会就热了,轻便随和,然而不大牢靠,一下子就踢开了。由此可以看出国民性的不同。日本被窝,不能说是“窝”。方方的一块覆在身上,也不叠一叠,再厚些底下也是风飕飕,被面上印着大来大去的鲜丽活泼的图案,根本是一张画,不过下面托了层棉胎。在这样的空气流通的棉被底下做的梦,梦里也不会耽于逸乐,或许会梦见隆冬郊外的军事训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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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怕把娇艳的丝质被面弄脏了,四周用被单包过来,草草地缝几针,被面不能下水,而被单随时可以拆下来洗濯,是非常合乎实际的打算。外国人的被单不钉在毯子上,每天铺起床来比较麻烦,但他们洗被单的意志似乎比我们更为坚决明断,而他们也的确比我们洗得勤些。被单不论中外,都是白色的居多,然而白布是最不罗曼蒂克的东西,至多只能做到一个干净,也还不过是病院的干净,有一点惨戚。淡粉红的就很安乐,淡蓝看着是最奢侈的白,真正雪雪白,像美国广告里用他们的肥皂粉洗出来的衣裳。中国人从前,只有小孩子与新嫁娘可以用粉红的被单,其余都是白的。被的一头有时另加上一条白布,叫做“被挡头”,可以常常洗,也是偷懒的办法。日本仿佛也有一种“被挡头”,却是黑丝绒的长条,头上的油垢在上面擦来擦去,虽然耐脏,看着却有点腻心。天鹅绒这样东西,因为不是日本固有的织物,他们虽然常常用,用得并不好。像冬天他们女人和服上加一条深红丝绒的围巾,虽比绒线结的或是毛织品的围巾稍许相称些,仍旧不大好看。
想着也许可以用这作为材料写篇文章,但是一想到文章,心里就急起来,听见隐隐的两声鸡叫,天快亮了,越急越睡不着。我最怕听鸡叫。“明日白露,光阴往来,”那是夜。在黎明的鸡啼里,却是有去无来,有去无来,凄凄地,急急地,淡了下去;没有影子——影子至少还有点颜色。
鸡叫得渐渐多起来,东一处,西一处,却又好些,不那么虚无了。我想,如果把鸡鸣画出来,画面上应当有赭红的天,画幅很长很长,卷起来,一路打开,全是天,悠悠无尽。而在顶底下略有一点影影绰绰的城市或是墟落,鸡声从这里出来,蓝色的一缕一缕,战抖上升,一捺,一顿,方才停了。可是一定要多留点地方给那深赭红的天……多多留些地方……这样,我睡着了。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一月十九日《新中国报·学艺》,收入一九九四年七月台北皇冠出版社《对照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