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恺撒 · 一
金属门开合,男人真的走了。虚幻光束中的女孩无声无息地落下泪来。
短棍和小球滚动着汇聚起来,Adams再次成形,发出“嘻哈嘻哈嘻哈”的声音,用几枚金属球在地下滚动着跑到EVA面前,待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高举双手过头挥舞,摇晃身体跳起一支难看的舞来,嚷嚷着,“EVA,开心!EVA,开心!EVA,开心!”
它手里的硬币叮叮当当散落一地,女孩的泪水也滴落在金属地板上,溅起莹蓝色的、虚幻的微光。
深夜,诺顿馆,会议厅。
学生会全体委员出席会议,本届主席恺撒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双手支着下巴,目视前方,头顶上方悬挂着加图索家族的凤凰家徽。沉默已经持续了很久,几乎每个人都低着头。
“三年来的第一次,我们将失去诺顿馆的使用权,所以这是我们在这里召开的最后一次会议。”恺撒淡淡地说,“对我而言这是前所未有的,惨败。”
沮丧如山般沉重,恺撒掌握学生会以来,他们一直是“自由一日”的赢家,在恺撒的领导下,学生会终于成为可以和卡塞尔学院最传统的兄弟会“狮心会”抗衡的社团,即使出现了被称作“超A”级的楚子航,也没能从他们手中夺走诺顿馆,而现在他们不可思议地输在一个新生手上。
“我们没输,这是一场可耻的黑枪战争!”一名资深委员说,“我们不该出让诺顿馆!”
群情激奋起来,委员们交头接耳,实在输得太冤枉了。
“停!”恺撒举手,他的声音威严,压下了会议厅里的喧嚣。
“我从来拒绝和懦夫说话,懦夫们才会拒绝承认自己的失败。”恺撒冰蓝色眼睛里全无表情,“今天我不想讨论失败的原因,路明非,‘S’级新生,来自中国,两枪击中了我和楚子航,作为第三方赢得了今年的‘自由一日’。要尊重游戏规则,按照游戏规则我们输了,狮心会保持了沉默,说明楚子航接受结果,你们不如楚子航么?”
“我已经租下了隔壁的‘安珀馆’,作为明年学生会的活动地,把我们的东西搬走,这里从午夜12点开始就属于路明非了。”恺撒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干邑,“路明非应该正为明天的3E考试准备吧?你们觉得他能通过么?”
“恺撒你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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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校园新闻网爆出一条新闻,‘S’级新生路明非对于‘言灵·皇帝’没有共鸣。”恺撒低声说。
静了一瞬以后,每个委员眼里都闪过惊喜的表情。
“3E考试的结果会告诉我们路明非的潜力有多大。如果他通不过,是会被降级的。对言灵没有共鸣,怎么通过3E考试?”恺撒环顾所有人,“我很期待,我想楚子航也一样期待。诺诺,你觉得路明非怎么样?”
“那个废柴的话?可能会直接降到‘Z’,如果有‘Z’这个级别的话。”诺诺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说。
所有委员都相视而笑,3E考试是第一道门槛,令所有新生惴惴不安。路明非要笑还不那么容易,通不过考试,他的阶级会直降,BCDEF,那时他会被整个学院看作笑话。一只羊如果披着狮子皮混进狮子群里,又被揭穿了身份,简直让人不忍想象他的下场。
恺撒却没有笑,而是低头抚摸着自己的心口,那是路明非一枪命中的地方。
“考试的缩写是EEE,拼写是Extraction Evaluation Exam,意思是血统评定考试。主要用于鉴定学生的龙族血统,龙族血裔对于‘龙文’会有共鸣,共鸣时会产生‘灵视’的效果,也就是自然而然会看见龙族文字浮现在脑海里。”芬格尔跟路明非解释,“这能力对龙族血裔非常重要。龙族血裔有被称作‘言灵’的超自然能力,在他的‘领域’内,他以龙文说出的话将成为一种规则。因此‘语言’是龙族发挥能力的工具,对龙文不敏感的学生通常能力不足,经过3E就要降级,太差的勒令退学。”
“我是被拐卖来的好不好?还勒令退学?”路明非说。
“那就洗个脑被扫地出门咯,你入学时签了保密协议的,而且你现在回家大概只有复读吧?”
“那是霸王条款啊!他用拉丁文写的,鬼才读得懂!”
这抱怨古德里安教授听不到了。老家伙对于路明非无法和龙文共鸣觉得一筹莫展,声称自己遇见了学术上的难题,往图书馆查资料去了。
宿舍里安静起来,窗户开着,路明非坐在铺上,看着窗外一轮漂亮的圆月,月光投射在教堂尖顶的红瓦上,舒爽的夜风幽幽地吹在他的身上。真是个漂亮的地方,不过明天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洗脑其实蛮好玩的。”芬格尔吊死鬼似的从上铺垂下脑袋来。
“没洗过,很快就可以尝试了,好开心。”路明非超淡定。
他猜芬格尔想吓唬他,最好的反击就给他看一张扑克脸。好比晚饭时路鸣泽忽然眉飞色舞地跟路明非说,我今天看见陈雯雯和二班一个帅哥逛书店咯,陈雯雯笑得可开心了。路明非就会摆出一张木愣愣的脸说,what?兄台你在跟我说话么?路鸣泽攻不破他的厚脸皮,只能气馁地收拾碗筷退却。
“你们中国不是有个哲学家说过,人有痛苦,是因为记性太好。”
“不是什么哲学家,《东邪西毒》里欧阳锋说的……洗吧洗吧,我明天铁定挂,早点洗白白回家复读,考不上大学就待业……”路明非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你刚才叹气嘞。”芬格尔说。
“我只是打个哈欠。”
“你不想回中国。”芬格尔忽然说。
路明非一愣,不明白芬格尔的意思。
“回中国也没什么不好,我不在乎,我在乎也不管事儿。”路明非双手枕在脑后,靠在床上,伸了个懒腰。
芬格尔双手抓住上铺的床垫,以一个极高难度的屈体翻身,缓缓地坐在路明非的下铺上,“想开就好啦,卡塞尔学院也没什么好,说是上学,整天跟一帮爬行类呆一起,毕业了还得天南海北地屠龙,冒着被龙炎烤焦的风险。看师弟你也不是热血少年,会高喊什么‘我的宿命就是走遍世界杀死巨龙’,是吧?”
“你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啊,我没觉得挂了考试回中国有什么不好,”路明非看着芬格尔那双雅利安血统的银灰色眼睛,耸耸肩,“我不在乎的。”
“可你刚才叹气嘞。”芬格尔又说。
路明非觉得一股灼热的气从心口直冲上来,像是吃了太辣的东西要吐一样,灼烧着,疼痛着,让人忘记了面子或者掩饰,只想张嘴。
“你啰嗦什么?到底想怎样啊?我回不回中国关你屁事?你自己还不是废柴一个那么多年没毕业?你很威风啊?你还欠我钱呢?你喝我几杯可乐了?你还钱还是闭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暴跳起来。
话出口他就后悔了,芬格尔也许是他在这里唯一的朋友了,而诺诺,自己一枪点爆了她男朋友,现在她正跟那个金发帅哥在一起吧?
“兄弟你气急败坏了。”芬格尔拍拍他肩膀。
路明非看了芬格尔一眼,垂下头去。
“你一直嚷嚷着,我要退学我要退学,”芬格尔说,“我只是想研究一下你的心理。”
路明非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想退学,可我退学了能去哪里?对了,为什么你没考虑过退学?这里有什么好?你上了八年都没毕业。”
“不戳人伤疤会死啊?”
“哦,不戳,那简单谈谈心路历程嘛。”
“因为……孤独啦。”芬格尔耸耸肩。
“孤独?你?别逗了!你那么能吐槽,就差去主持脱口秀了。”路明非翻白眼儿。
“不开玩笑啊,拥有龙族血统的人不算真正的人类。血统会给你带来‘言灵’之力,同时会让你和人类产生疏离感。当你获得‘言灵’之力后你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你不是个普通人,只有在同类中孤独感才会消除,所以龙族血裔会自然而然聚在一起,这是基因决定的。这种孤独感称作‘血之哀’。”芬格尔说,“慢着,你可是‘S’级别,你从来不觉得特别……孤独?”
“孤独?”路明非回想自己过去的十八年人生,摇头,“不孤独。”
芬格尔挠挠头,“我们在芝加哥火车站的时候,我看你老自己发呆,你发呆的时候在想什么?你父母不在身边,没有什么长处,泡妞泡不上成绩也不好,连个够兄弟的朋友都没有,你不孤独没天理啊。”芬格尔说,“我都孤独,我是说小时候。”
“可你觉得孤独又能怎么样啊?孤独了不起啊?你老觉得自己孤独也不过是让心情更差。”路明非仰头看着天花板,“没什么人跟你说话,你觉得孤独,可你孤独也还是没人跟你说话。”
芬格尔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觉得孤独……也还是没人跟你说话啊……好像还真的有道理……兄弟你是个哲人。”
“你才哲人,你还是海蜇。”路明非说,“只是想办法消磨消磨时间咯,就不会觉得孤独了。一个人发呆也蛮有意思的,我在我家天台上东想西想,一晚上嗖的就过去了。”
“听起来你在中国过得也蛮开心嘛,干嘛不回去?连‘血之哀’在你身上都没效果。”
路明非想了想,叹口气,双肘支在膝盖上,耷拉着脑袋,双手抓头。
“可我在家里,”他轻声说,“什么都没有啊,家里要是什么都没有,你会回去么?”他看着芬格尔。
芬格尔也看着路明非,银灰色的瞳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兔死狐悲的同情或者什么孤独分泌物?路明非说不清楚。
“野百合也有春天嘛,小野种也想发芽嘛,”路明非耸耸肩,“我虽然废柴,可我也想人家关注我啊,我也想有女孩喜欢我啊,我也想有什么东西可以吹牛啊……我不想当一辈子路人甲咯。”路明非说到这里,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芬格尔一愣,“饿了?不如打电话订夜宵吧,把你学生证给我用一下。”
“还有夜宵服务呐?”路明非添了点精神,掏出学生证递给芬格尔,“不是指茶叶蛋外卖吧?”
“什么茶叶蛋?今天是我们同寝的第一天,当然要订大餐!”芬格尔念着路明非的学生证号码,“给1区303宿舍送两份松露面包,两份浇柠檬汁的煎鹅肝,一瓶香槟……对,要冰桶和柠檬皮,再来一只烤鹅吧,我们是有点饿了,两份配起司的鲱鱼卷。”
路明非抹了抹嘴角,肚子咕咕咕咕地欢腾起来。
二十分钟后,白衣侍者推着餐车进来,打开纯银盖碗,银盘中是芬格尔点的大餐。侍者们在宿舍里架起桌面,铺上雪白的桌布,摆设好银质刀叉,盛着香槟的冰桶放在中央,两只冻过带着冰凝露的玻璃杯放在两人面前,最后点燃一支蜡烛,退了出去。自始至终,侍者们只是微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