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 守夜人 · 五
楚子航微微闭上眼睛,似乎能看见深色的石壁上溅满更深的血色,灯火飘摇,女人的哀号和怪物的嘶吼回荡在地窖深处,太古的祭司高唱着圣歌。
这段历史果真肮脏得叫人作呕。
“你们每个人都有一个概念,就是所谓‘混血种’,人类血统的比例必须超过龙类血统的比例,反之就是异类。通常,龙类血统的比例越高,血统优势越明显,但是一旦突破了某个极限,那个极限我们称之为‘临界血限’,一切就全变了。龙类基因强大到能够修改其他种族的基因,突破临界血限的混血种,他的人类基因会被强行修改为龙类基因,他将完成‘进化’。”昂热说。
“进化?”楚子航问。
“进化成为龙类,更高一级的生物。”
“混血种有可能进化成完全的龙类?”
昂热摇头,“不,他们可以无限地逼近龙类……但是无法抵达终点。”
“为什么?”
“因为人类基因的反噬。”昂热伸手从托盘里拾起一粒干燥发硬的面包渣,双指缓缓地碾压,碎屑冉冉飘落在托盘里,“在龙类基因面前,人类基因弱小得不堪一提,龙类基因压倒人类基因,根本就像大马力压路机碾压碎石那样简单,压成尘埃。但是想象一台压路机把碎石碾成尘埃之后……”他翻过手让楚子航看自己的指面,仍有些细小的面包渣残留,昂热再次碾压那些碎渣,用了几倍于上次的力量,再翻过手,面包渣还在。
“变成尘埃之后你再碾压也没用了,你不能把它完全抹掉,变成零。”昂热轻声说。
楚子航微微一怔,“人类基因不可能被彻底改写!”
“人类基因在最后的一刻会表现出惊人的顽强,它会反击。强大的龙类基因无法清除最后的一点点杂质,这些在龙类看来不纯净的东西就像是渣滓一样保留下来。因此混血种不会真正进化为纯血龙类,只会变成‘死侍’的东西,他们在进化到最后一刻时就会死去,失去自我,就像是行尸走肉。龙类并不把他们看作同类,人类更把他们看成敌人。如果说龙类的世界是天堂,人类的世界是地狱,他们是迷失在天堂地狱之间的亡魂,没有人接纳。他们因血统的召唤而服从龙类,龙类把他们当作和人类战争的炮灰,他们死了不要紧,因为总还有新生的。”
“我懂了。”沉默了很久,楚子航点点头。
“‘爆血’是禁忌之术,就是因为它短瞬间活化了龙族血统,带来的副作用是,可能突破‘临界血限’。一旦突破,你就像是进入下降轨道的过山车,没有任何力量能把你拉回来。这种技术是魔鬼,血统瞬间纯化带来的快·感,会让你沉浸在‘无所不能’的幻觉中。如果你对于力量太过贪婪,魔鬼就悄无声息地引你跨过界限,把你推向深渊。你的结局会是一个死侍。那时候我只能杀死你,对那时的你而言,死反而是最好的结局。”昂热盯着楚子航的眼睛。
“要开除我么?”楚子航低声问。
昂热起身,背对着楚子航,“‘爆血’这件事,我可以不知道。但是如果被校董会知道,可以想见他们会如何处理你。作为教育家我从不违反自己定下的校规,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破例,你的勇敢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不要滥用禁忌之术,谁都想活得久一些。”
“记得把梨吃了。”他推门出去了。楚子航独自坐在床上,窗外下起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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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天盖地的雨打在小教堂的钟楼上,钟在风里轰响。门被人推开了,一身黑衣的人,打着一柄黑色的伞。
“住在这里不觉得难受么?总听着这钟声,就像送葬,”那个人坐在角落里的单人沙发上,“给我弄杯喝的,随便什么。”
“听惯了就好了,这样我葬礼那天,在棺材里听着外面的钟声,会误以为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趴在电脑屏幕前的中年大叔懒洋洋地说,“昂热,在这种阴沉的下雨天,拜托你能否别穿得像个送葬人似的来我这里听钟声?”
“黑西装,怎么了?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不是一直这么穿么?”昂热拉开领带,解开白衬衣的领口。
“因为这些年你一直在为送葬做准备。”守夜人随手抓过旁边那瓶纯麦威士忌,又抓起一只看起来很可疑的杯子,倒了小半杯酒递给昂热。
昂热就缩在沙发里,一口口喝酒,两个人很久都不说话。这真是间邋遢的阁楼,向阳的一面全是玻璃窗,贴满低胸女郎的巨大招贴画。屋里只有一张没叠的床、一张单人沙发、一套电脑桌和转椅、还有码满了西部片DVD的大书架。当然,还有满地的空酒瓶、扔得到处都是的成人杂志。学院的隐藏人物守夜人几十年来一直住在这里,家居风格像是个欲求不满的青春期少年。
这间阁楼的格调和昂热的审美冲突太大了,但昂热进来之后很自然地占据了最舒服的位置。他很熟悉这里,没法不熟悉,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找到守夜人。
每个人都有几个损友,约你见面老是在那种卫生条件很可疑的地方,喝着廉价啤酒,吃着烂糟糟的海鲜。可你还是犯贱地穿着你的阿玛尼定制西装去了,跟他对喷唾沫,而且乐此不疲。
那他大概就是你的真朋友了。
“借你的音响用一下。”昂热把一支录音笔扔给守夜人。
“沙沙”的杂音过去之后,低沉的两个男声,都如同梦呓。第一个是昂热自己,守夜人听到第二个声音时,微微一怔。
“你在那条高架路上没有看到任何车,对么?”
“什么车都没有……安静,很安静,只有风雨声。”
“还记得你们的时速么?”
“速度好像……消失了。”
“说说那些影子吧,他们是谁?”
“他们饿了……他们渴了……他们想要新鲜的肉食,但他们吃不到……他们……死了。”
“进入高架路的路口,你记得编号么?”
“路牌……被柳树遮住了。”
“但你注意看了路牌,对么?所以你记得它被柳树遮住了。”
“看了……看不到……柳树……在路牌前摆动……”
“再仔细想想,你看了那块路牌……一块路牌,绿色的路牌,它被柳树遮住了,但风吹着柳树摇摆,露出了些文字,对么?露出了些文字,你记起了什么没有?”
呼吸声忽然变得异常沉重,通过那套高保真的音响震动了整个阁楼。整个空间就像是什么怪物巨大的肺,一收一张,一收一张。窗外的雨声越发地清晰,好像那个看不见天空的夜晚重新降临。那个夜晚就像是个魔鬼,而风雨是它的使者。守夜人皱眉,舔着自己的牙齿,就像是看恐惧片看到高·潮时,你明知道那吸血的反派必将蹦出来扑过来,可你不想逃避了。你只是等着,满怀期待地等着看它从那个角度扑出来。
“000……000号!”呼吸声中断,仿佛叙述的人被一刀斩绝。
昂热关掉了录音笔,“今天下午我去看楚子航时,对他施加了催眠。他自己还不知道。原本我想听到的事情是关于‘爆血’,没想到录下了这些。”
“听起来是个噩梦。”守夜人低声说。
“我查过地图,那条高架路的入口是从‘001’开始。”
守夜人点点头,“就是说楚子航当时进入的入口并不存在。那台迈巴赫后来找了么?”
“找到了,在城外的荒地里,车身被严重破坏,就像是被几百条鲨鱼咬过。现场距最近的高架路十五公里。附近没有拖车车辙,它是自己开到那里去的。”昂热递过一张黑白照片,泥泞中陷着一辆千疮百孔的迈巴赫,“在方向盘上留下的指纹只有楚子航和他的父亲,把车开到那里去的必然是他们两个。”
“就是在那片荒地里,楚子航遭遇了北欧神话中阿瑟神族的领袖奥丁,而他误以为自己在高架路上。”守夜人含着一块冰缓慢地嚼着,“幻觉?”
“那时楚子航还年幼,但他父亲的言灵和我一样是‘时零’,这要求极高的血统纯度。如果他都没察觉自己在经历一场幻觉……那么制造幻境的必然是龙王级别。”
“神话里说奥丁是黑龙的死敌,他是正义的。他出场应该带着漂亮的瓦尔基丽们,而不是死侍。”
“是的,但楚子航描述的那些黑影太像死侍了。”
“真混乱,不会是楚子航神经错乱吧?”守夜人使劲挠头。
昂热盯着守夜人的眼睛,“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你已经猜到了,但你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对么?”
“那么他是见鬼了……”守夜人的神色很怪异,脸颊肌肉跳动,眼角抽动,说不清是惊惧还是搞怪。
“对,”昂热轻声说,“他可能真是见鬼了。”
“别瞎扯了!”守夜人从转椅上蹦了起来,“死人之国尼伯龙根?那是圣殿一样的地方!几千年里炼金术师们为了找它想破了脑袋,一个孩子碰巧就进去了?”
“难得看见你不安。这些年无论我跟你说什么,你总是像条懒蛇缩在沙发里,还长出了啤酒肚。”昂热指指守夜人那格子衬衫遮不住的肚腩。
守夜人低头一看,曾经引以为豪、喝醉了就会脱掉衬衣展示给酒吧女郎的八块腹肌已经变成了一整块凸起,当年的西部落拓美男子早已成为历史,如今他只是一个喜欢牛仔服饰的猥琐大叔。几十年他都没有激动过了,因为没有什么值得激动的事,被烈酒、西部片和性感女郎图片麻醉的日子也很惬意。但,如果通往那圣殿的出口真的重开……他惬意的日子也差不多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