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人海市 · 2
狂风怒啸,雪花纷飞,拓跋野从“源坎壶”的葫芦口朝外望去,只间天蓝如海,云浪翻腾,白茫茫的冰雪大陆怎么也瞧不见边际。
风轮辘辘,旗帜鼓舞,时而响起苍鹫断断续续地尖啼,这七轮飞车是西荒奇肱国所造,设计精巧,驾驭六只最善远飞的苍鹫,乘风而行,速度远胜寻常飞禽。车厢通体以栒木所制,裹以冰蚕丝,涂以北海乌蜡,极为坚固保暖,虽在这万里北极的上空飞行,却感觉不到彻骨寒意。
水龙琳面无表情地端然而坐,头戴乌丝冠,身着黑金蚕丝袍,双耳悬挂着黑玉坠,皓腕、脚踝套着一串串的极冰玄石环,盛装素颜,更衬着肌肤胜雪,艳光照人。
雨师薇和另外一个女弟子分坐在她左右两侧,心底惴惴不安。拓跋野通过传音之法威逼她将二人放出,水龙琳将“源坎壶”挂在胸口,即刻前往大殿受命。雨师薇几次从眼皮底下偷看她脖子上悬挂着的小葫芦,生怕坐在对面的乌丝兰玛和汁玄青察觉其中动静。
汁玄青却恍然不觉,怔怔地凝视着窗外那疾速倒退的北极大地,悲喜交集。足足五十年了,她一步也未曾踏上这片故土,除了在偶尔午夜魂萦的梦中。
冰雪苍茫,仿佛什么都没有变,然而什么都变了。她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情窦初开、任性单纯的少女,这里也再回不到那春暖冰融的三月。
远处,从鲜野山流下的冰川,依旧层层叠叠,仿佛岁月的凝结。只是当时站在冰川边的男子,已经再也瞧不见了。就连他的笑容,也仿佛随着冰雪一起融化了,流失在时间的长河里,朦朦胧胧,记不真切。
一阵寒风鼓舞吹入,白发飞扬,她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苍凉与凄楚。人生如梦,弹指一挥间。那些爱过的、恨过的人都已经不在,只有她,依旧站在轮回的起点。
见她出神远眺,痴痴不语,乌丝兰玛嫣然一笑,道:“汁姐姐,旧地重游,还认得出来么?平丘究竟在哪里,应该不会忘了吧?”
汁玄青回过神,嘴角勾起一丝淡淡的冷笑,柔声道:“北海以北,东山以东,快到之时,我自然会告诉你……”
话音方落,从南边远远地传来一阵鸟鸣,后方的六辆飞车登时欢呼声大作。雨师薇忍不住探头出窗,又惊又喜,失声叫道:“来啦!果真来了好多鸟群!”
南边碧蓝的天际白云飞涌,千万只禽鸟呀呀怪叫,贴着云海疾速飞翔。遥遥望去,竟有很多南荒、西荒才有的奇鸟凶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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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丝兰玛秋波闪烁,抚掌笑道:“波母法术果然神通!乌丝兰玛甘拜下风。”
汁玄青傲然一笑,淡淡道:“那是自然。神农老贼已经归天,当今大荒,再也没有人的驭兽之术能胜过我了。明日凌晨之前,还会有至少十万只禽鸟毕集平丘;蛇群来得慢些,明日正午之前也能到达了。”
拓跋野在葫芦内听见,不明所以,但隐隐猜到必有玄机。暗想:“无晵姥姥是女娲之后,自然得谨遵祖训,不敢轻易解印鲲鱼。这两个妖女有恃无恐,笃定早有准备,不知道除了‘纯阴女祭’之外,还谋划了什么诡计?”
抬头望去,水龙琳长睫低垂,妙目中隐隐闪耀着一层泪光,恐惧、愤恨、矛盾、懊悔……诸多神色变化不定,他心中大为愧疚、怜惜,但眼下局势紧急,除了和她一起以身冒险,实在想不出其他两全之策了。
当下温言传音道:“姑娘放心。只要到了平丘,按我方才所说的去做,我自有法子搅乱祭祀,保你周全。”
水龙琳轻咬嘴唇,微微点了点头。
飞车突然一震,狂风呼啸,雪沫从窗口蓬蓬卷入。转头望去,适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瞬间已是彤云密布,东南方极远处突然亮起一道闪电,雷声隆隆。
雷风暴!众人脸色陡然大变,汁玄青一怔,眯起眼,神色古怪之极,顿了片刻,忽然咯咯大笑起来,道:“风云不测,人生难料,好一个多事之秋!五十年前我离开此地时,也是这般电闪雷鸣,想不到五十年后重归故里,又是这等天气……”
她的美目中杀机闪耀,柔声微笑道:“老天爷呀老天爷,可惜我再不是五十年前任你摆布的女子了。我命由我不由天。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就算是你,也决计不能阻挡!”
也不知过了多久,尖锐的风啸声渐渐转小,雷风暴终于远去了。雨师妾凝神聆听了片刻,展颜笑道:“好啦,可以出去了!”
众人藏在地缝之中,头顶、四周都是振翅扑打的禽鸟,啼声嘈嘈,鸟粪簌簌,说不出的腥臭混乱,早烦闷已极,听得此言,无不如蒙大赦,纵声欢呼,纷纷挥刀劈斫,奋力将蚕丝斩裂开来。
蚕丝极为坚韧,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豁开几个口子,上方厚积的冰雪顿时如瀑布似的从豁口处倾泻而下。众鸟尖啼振翼,争先恐后地从裂口冲天飞起,又如轻烟白雾似的飘摇曼舞。
群鸟漫空盘旋飞舞,呀呀怪叫;突然轰然冲起,黑压压地朝着东北飞去。
肃慎族人指手画脚地大叫,想要尾追而去,见雨师妾骑鸟不动,又纷纷顿止不前,掉转过身看着她,似乎在等待指令一般。
适才在地缝之内,晨潇已听她说了前因后果,知道她当务之急,一则是取得无晵姥姥的蛇蜕,制成不死药,解除体内奇毒;二则是打探拓跋野的下落,尽快与他会合。
当下用蛮语大声道:“女娲转世要去‘大人海市’办点要事,我带几个兄弟随行护驾,你们先随鸟群去平丘等候,告诉其他的蛇裔弟兄,女娲大神已经转世,不可被其他妖人所骗。告诉大家要团结起来,听从女娲大神的号令,一齐打败烛老妖……”
他与龙女自小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对她的心思再也了解不过,这番话便如同是由她亲口说出一般,听得她嘴角微笑,喜悦不已。
这五千名蛮人勇士此次离开不咸山,就是想追随传说中即将转世的女娲,推翻水族暴政,恢复蛇族容光,听到这番话,无不精神大振。他每说一句,肃慎族人便捶胸呼应,短短一番话,竟被打断了数次。
当下晨潇挑选了五十名最为骁勇彪悍的肃慎战士,和自己一道留下陪同二女,余下的数千名勇士则驾乘琴虫,尾随着鸟群赶往平丘。
“大人海市”在北海东北部的岛屿之上,距离此处尚有七百余里。而明日恰好便是十五,一旦误期,就当真只能赶往平丘,与虎谋皮,向那传说中最为暴戾自大的老蛇婆讨索蛇皮了。
雨师妾等人不敢耽搁,立即驭兽乘风,朝东南方疾飞而去。
雷风暴过后,北极大陆一片狼藉,从万丈高空向下俯瞰,茫茫大地竟被雷电劈出了纵横交错的数十道裂缝,每一道裂缝都绵延数里,触目惊心。连绵的冰山不翼而飞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道道蜿蜒的堆积冰墙,在阳光下折射出无数亮光。
北边莽苍的雪山壑谷之中,巨大的冰川断裂了,发出隆隆的震响。厚厚的冰层与积雪在狂风鼓舞下,仿佛瀚海沙丘,层层推动,呈现出万千波浪似的银纹暗影,在辽阔无边的湛蓝天穹的映衬下,显得明丽而又壮观。
一路东飞,狂风中渐渐地有了潮湿温暖之意,刮在脸上也不如先前那么干裂刺痛了,北海在望。
又飞了小半时辰,下方大地冰层的裂缝越来越多,水光闪烁,偶尔能瞧见跳跃的北极狐、慵懒漫步的白熊,就连空中盘旋的雪鹫也渐渐地多了起来。
飞得越来越近了,远远地瞧见了弧形的海岸线,蓝靛色的海面和碧空连成一片,银光闪耀,巨大的浮冰、冰山星罗棋布,跌宕沉浮。
几只巨大的鲸鱼在冰层的缝隙间拱出巨脊,悠然地喷出一道道银白的水柱,又缓缓地向下沉去。
众人都对北海熟悉已极,驾兽俯冲而下,沿着海岸继续朝东疾飞。唯有流沙仙子第一次来到这万里冰洋,被寒风迎面吹拂,尘心尽涤,督脉火烧火燎的剧痛也像是消减了许多,又是欢喜,又是怅然:“原来这世上竟有这么壮观美丽的所在,这些年当真是白活啦。”
如此又飞了一个多时辰,忽然听见一阵阵美妙悦耳的歌声,宛如天籁,循声望去,只见无数白鲸破浪腾空,在蓝天下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冲入海中,此起彼伏。
流沙仙子陡然大震,呼吸若堵,当年曾听神帝说过,北海有一种白鲸是溺死的美女所化,歌声凄美绝伦,常常令渔者闻之心迷神醉,迷航忘返;一直以为是他逗·弄自己,胡编出来的典故,想不到今日竟果真得见!
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想起故人音容、当时情状,心中酸楚甜蜜,恍然如梦,眼眶一热,泪水竟忍不住夺眶而出,趁着众人还未察觉,急忙伸手拭去。
雨师妾回头嫣然笑道:“流沙妹子,你以前没有来过北海吧?过了这白鲸湾,就是大人国的地界了。”
话音方落,前方海边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冰屋,错落分布,俨然是一个颇有规模的村落。
流沙仙子凝神细看,大为惊奇,这些巨大的冰屋赫然以巨龙鲸的鱼骨为悬架,再砌上巨大冰砖制成,乍一看去,倒像是许多巨鲸搁浅在岸边,蔚为壮观。
海湾边站了许多巨人,个个身高丈余,黄发白肤,穿着雪白的熊皮,正握着长矛、鱼叉站在海中捕鱼,听见声音,纷纷抬起头来,朝着众人纵声大吼,一齐转身狂奔,会晤矛叉,朝着众人奋力抛射而来。
雨师妾一行俯冲得颇低,相距不远,这些巨人瞄得极准,臂力又惊人,“呜呜”破空,转瞬间矛叉便射到众人面前。
肃慎族人猝不及防,当先两人登时被长矛贯穿胸腹,惨叫着从半空摔跌。余者惊怒交加,奋力挥舞长弓、弯刀低档,震得虎口酥麻欲裂,险些骑坐不住。
众巨人哇哇大叫,登时又有数百名巨人从鲸屋中奔出,纷纷怒吼呐喊,抓起矛叉、铜棍,一边狂奔,一边奋力投掷。
肃慎族人大怒,驾驭琴虫冲天飞起,弯弓搭箭,势如密雨连珠,青石箭破风如电,火焰怒舞,霎时间便没入四十余个巨人的胸膛,烧得他们嘶声惨叫,仆倒在地。
众巨人狂怒更甚,奋力抛矛投掷,矛叉掷尽了,便搬起冰砖、巨石,朝他们猛力抛来,但此时雨师妾一行已经冲飞甚高,他们臂力再强,反倒被接连不断的火箭连连射中,惨叫仰跌。
肃慎族人杀得兴起,索性弯弓向鲸屋射去,火焰冲天,白烟滚滚,几座冰屋顿时消融塌陷,露出白森森的巨鲸骨架。
雨师妾对大人国素无恶感,知道这些巨人虽然性情暴躁,但生性淳朴善良,此番不问青红皂白地突袭,必有缘由,当下喝令肃慎族人住手。
这些蛮人虽然怒火填膺,但“女娲”有令,谁也不敢不从,低声骂了几句,收起弓箭,随着雨师妾继续朝东南飞去。远远地回头俯瞰,还能瞧见数百名巨人怒吼着一路追奔,不断地拣起冰石,奋力投掷。
晨潇亦大感奇怪,皱眉道:“巨人国民风淳朴,若不是遇到挑衅,绝不会轻易与人争斗,更别说这般狂怒了。难道这几日间,此处又发生了什么事端么?”
话音未落,只听一个肃慎族人失声大叫,又惊又喜,指着海湾不断地呐喊。
众人转头望去,都猛吃一惊。只见碧浪分涌,一条巨大的金环角蟒蜿蜒飞游,极快地从海面上穿过,钻入了浮冰底部,肚腹胀得巨大,隐隐可见是个巨人形状。
流沙仙子“啊”的一声,登时猜着大概,道:“定是因为有些村民被大蟒吃了,所以这些巨人瞧见琴虫,才这般愤怒。”
晨潇摇头道:“北海中常有海蟒出没,这些巨人渔猎惯了,不应该为这些事情恼怒……”话音未落,脖子上的螣蛇突然高高立起,“咝咝”吐芯子。
几在同时,雨师妾双耳的催情蛇、流沙仙子的赤练蛇也齐齐弹射而起,狂躁激动地朝着海面吐芯子怪鸣。
“轰!”大浪喷涌,湛蓝色的海面突然炸裂开来,冲起数十条巨大的碧绿长蛇,凌空抛弹,张开血盆大口,獠牙森森,朝着众人骤然咬来!
“西海青龙蛇!”流沙仙子大凛,这些凶暴怪蛇向来只在西海出没,怎会突然到了数万里外的北海之中?不容多想,抓起玉兕号呜呜吹奏。
几在同时,雨师妾的苍龙角又激越破空。
众青龙蛇听见号角,嘶声怪吼,当空猛烈扭摆,像是在苦苦挣扎,想要摆脱角声控制,长尾飞甩,怒劈在海面上,登时激起滔天大浪。
晨潇喝道:“放箭!”肃慎族众勇士齐声呐喊,箭如暴雨,挟带着熊熊火焰,密集地穿入青龙蛇身,众蛇吃痛狂吼,火龙似的冲落海中,青烟“哧哧”直冒。
惊魂未定,白螣蛇、赤练蛇、催情蛇又纷纷朝着北边嘶鸣起来,众人转头望去,海面上渐渐浮起无数浅褐色的枯枝,流沙仙子一凛,叫道:“小侄儿,快叫他们闭上眼睛!”
晨潇话音刚落,只听“飕飕”激响,那万千“枯枝”破空激射,毒雾狂喷,霎时间漫天都变成了妖异的青紫色。
几个蛮人来不及闭眼,眼前一花,只觉一阵钻心椎骨的剧痛,既而酸辣麻痒,整个身体似乎都跟着燃烧起来了,嘶声惨叫,不顾一切地胡乱抓挠,竟硬生生将自己的眼珠抠了出来,鲜血激喷,悲呼着摔入海中。
苍龙角、玉兕号齐齐高奏,凄厉入云,那漫天“枯枝”发出奇怪的嘶叫声,突然相互扑缠、扯咬,扯成几个褐色的球团,攒攒蠕动,接二连三地掉入海中,再也没有声息了。
这些奇异的“枯枝”正是南荒“桂林八树”独有的“紫雾树蛇”,常年生长在桂林八树绵延而成的水中森林里,喷出的毒雾遇到眼泪、血液,立即激化为无药可解的奇毒,可在瞬息之间将人兽熔化为一团血肉。
饶是流沙仙子辟易百毒,也不敢有丝毫大意,紧闭双眼,和众人一齐飞上数百丈高,方才徐徐睁开眼睛。
雨师妾凝神俯瞰,只见茫茫北海暗涛涌动,那浮冰之下、冰山之间,不断有鳞光闪耀,水波蜿蜒荡漾,也不知道藏了多少毒蛇!
她惊疑诧异之余,终于明白那些巨人何以如此狂怒了。
正如那伏羲石谶所说,“万鸟千蛇平丘合”,连日以来,北海上必定也出现了数以万计、来自大荒各地的毒蛇巨蟒,将这原本平静的海面搅成了惊涛骇浪。是以这些淳朴善良的巨人,才会在看见琴虫之后怒不可遏。
但这些原本只能在各自属地生存的毒蛇,为何会不约而同地跋涉万里,聚集北海?又为何能在这苦寒荒凉的北荒生存下来?难道就和先前遇见的万千凶禽一样,当真是应验谶语,昭告着某种不可预测的天机么?
那么,“九碑现,鲲鱼活,伏羲女娲转世出。混沌明,五行一,大荒不复分八极”又意味着什么呢?她凝视着惊涛暗涌的海面,心中怦怦狂跳,仿佛猜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分明,只感到一阵莫可名状的寒意。
不知何时,海上起风了,暗黑色的云层从天海处汹汹涌起,笼罩在远处的“大人海市”上空,仿佛一个巨大的狰狞妖兽,张牙舞爪,择人而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