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读书

第一章 床上的玛吉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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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玛吉还睡着的时候,我偷偷溜出去,把雅克舅舅的蓝色敞篷车开了过来。雅克舅舅已去世多年,这车子是他留给我的,尽管如此,我仍然一直觉得这是他的敞篷车。雅克舅舅一辈子开的都是敞篷车,而且永远都把顶篷放下来。当被问及这个癖好时,他总爱用带比利时口音的卡通人物般的声音说道:“随他怎么下雨,反正淋不到我,可不是吗?”接着他会像傻瓜一样大笑起来,好像他之前一千次没有给出相同回答似的。我十六岁时在一本历史书上看到,一位法国皇帝(路易十三还是路易十五?)说过“Après moi,le déluge [3] ”,听起来正像是雅克舅舅会说的话。说真的,在学习整部欧洲史时,无论学到哪位法国暴君,我脑海中浮现的都是雅克舅舅的面孔。春季学期快结束时,路易皇帝(路易十六还是路易十七?)被砍掉了脑袋,足以让我煞有趣味地浮想良多。

[3] 法国皇帝路易十五(1710—1714)的名言,意为“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一说为蓬皮杜夫人的名言。

父母去世后,姐姐贝丝和我无处可去,母亲的弟弟雅克舅舅就收留了我们。我知道自己应该心怀感激,有时候我甚至确实如此。

回去取车意味着要和贝丝一起吃早餐。(车子停在她住的公寓楼的车库里。)那段时间,贝丝对所有事情都特别操心。她给杂志编辑写信;上街游行;制作传单和标语(还总是回收循环利用这些传单和标语);参加集会;用铁链把自己锁在建筑物上;检查标签;对她的弟弟过度操心。简而言之,她做着一个人应该做的所有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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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早餐时,我告诉贝丝我要把车开出去,帮玛吉把她学校里的东西搬回家。

贝丝皱起眉头,说:“有些事情很让我担心。”到底是什么事情,她没有明说,我也知道不该问。反正她最后总会告诉我的。“有些事情很让我担心。”她又说了一遍,一边把粥舀到碗里。[简,我不太清楚粥和燕麦片到底有什么区别;我猜粥比燕麦片更可靠一些,因此我将粥与你姑妈联系在一起。]

我们沉默地吃了五分钟,谁都没说话。最后贝丝忍不住了,她说:“我很担心你所选择的生活方式。”

这一次,我同样不需要回答。

“我爱你,”她说,“可我很担心。”

“我在考虑向玛吉求婚。”我对她说。

贝丝叹了口气,开始收拾餐桌。

“实际上,我觉得我已经求过婚了。”

“到底求没求?”贝丝追问道。

“我不清楚。”

“你应该想办法弄清楚。”她说。

我踌躇了一下。“嗯,如果她记得的话,那我就是求了。如果她觉得我求了的话,那我也算求了。不过我从来没认真地向她求过婚。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是如果她觉得我求了的话,也无所谓。”

贝丝摇了摇头,随后给了我一个拥抱。正当她张口欲言时,我意识到自己可能会无法忍受她将要说的话。“玛吉和我该上路了,否则到她家就要太晚了。”我说。

“她住在哪儿?”贝丝问。

“我不清楚。”确实,玛吉只说她家很远,但至少开车能到。

贝丝叹了口气,开口说话。

“你是不是要说,我在娶她之前,应该要知道她的出身。”

“只是供你参考,我要说的是,如果你要挑选路线,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别走95号公路,因为一辆油罐车刚在那儿出了事故。当然了,要是你在开车去她家之前,能知道她家在哪儿就最好了。”

“玛吉会跟我一起坐在车里。她可以给我指路。”

“她要是睡着了呢?”

“我可以叫醒她。”

贝丝摇了摇头。“我很担心,”她说,“非常担心。”

尽管她已经够担心的了,我还是决定问一件我真正想知道的事情。“当一个女人说她‘被诅咒’时,是什么意思?”

“呃,来例假了?”

“我觉得不是。”

“诅咒?谁被诅咒了?”

“没有谁。我只是问,‘诅咒’这个词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我是说,对于女人而言?”

“是玛吉说她‘被诅咒’了?”

“当然不是了。是工作中碰到的,”我可怜巴巴地坚持说,“我在翻译阿伦特 [4] 的信件。”

[4] 指汉娜・阿伦特(1906—1975),著名德裔美国思想家、政治理论家。

贝丝挑起一道眉毛,“当一个女人说她‘被诅咒’时,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她的话。”

贝丝见过玛吉一次,是在一家电影院里偶遇的。玛吉和我正要去看一部电影,贝丝刚好看完另一部电影出来。

“你一定就是L了。”贝丝说。(L是我认识玛吉之前的女朋友。)

“她不是,”我赶忙说,“她叫玛吉。”

“你们打算去看那部?”贝丝指了指她右边的影厅。

“是的。”我说。

“那片子糟透了,”贝丝说,“不过他就喜欢看烂片。”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玛吉。“你的头发可真红。”她说。

“我知道。”玛吉承认道。

“你看上去更像是L,而不是玛吉,”贝丝对她说,“你真名是叫玛格丽特吗?”

玛吉顿了顿方才回答:“有时是的。”

我们把玛吉的行李搬上雅克舅舅敞篷车的后座。贴着“玛格丽特・汤——杂物”标签的那个箱子放不进去,她便把它留在了我的公寓里。我们下午三点上了路。

我们上车前,玛吉举起她的手。绳子还缠在她的无名指上。我开始怀疑系那根绳子是否是明智之举。

“我订婚了。”她说。

“拿什么订的?”我有点忸怩地问。

她举起左手。“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她说。

“那你究竟不会忘记什么?”

“不会忘记我已经订婚了。”

我看着那根绳子,绳子已经有点磨起毛了。“要磨坏了。”

她耸了耸肩。“我知道。我本来是想把两头粘起来的。”她从衣袋里取出一卷捆包胶带,剪下细细的两条,“你能帮我一下吗?一只手很难搞定。”

“你为什么不干脆把绳子解开呢?”

“哦,不行,我永远都不会那样做的。”她摇着头,把其中一条胶带递给我,“你要知道,他在向我求婚时,亲手为我系上了这个蝴蝶结。”

“你可以解开再重新系上,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的。”

“可我会觉得,”她说,“我需要另一个人帮我重新系上它。”

“你的男朋友——”

“我的未婚夫,”她纠正我,“未婚夫。”她喜欢说那个词,“未婚夫”。

“你的未婚夫一定是个浑蛋。”

“我的未婚夫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很小气。”我把另一头也粘起来了,“搞定。”

“谢谢你。”她说,“可我的未婚夫一点也不小气。”

“只要一个线团,这家伙能娶到波士顿一半的姑娘。”

“我的未婚夫永远不会那么做的。”她有点受伤,我听得出来。

“对不起。”

“不过你真的觉得戒指意义非凡吗?那么多男人会给那么多女人买那么多戒指,而且……”她的声音渐渐小下去。

“哪有,你说得对。”我说,“我刚才只是跟你开玩笑的。”

“我喜欢我的这根绳子。”她坚持道。我握住她的手,她抽了回去。“可是你刚刚让我觉得自己很廉价。”她惨然一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

“这或许挺愚蠢的。”她叹了口气,“男人为什么不戴订婚戒指呢?仔细想来,这有点侮辱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订婚戒指实际上就是红字。”

“或是贞操带。”我又加上一句。

她笑了。“去年我们还拍卖掉几个贞操带呢,是我在宾夕法尼亚的一个旧谷仓里发现的。”玛吉当时刚结束在一家拍卖行的实习,那时她想成为一位估价师。

“谁买走的?”

“U大学女性研究系的一位教授买走了一个;一个专门搞此类收藏的古董商人买走了第二个;至于第三个,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买下了。”

我扬了扬眉毛。

“没别的人想要。可能我觉得它怪可怜的。如果你什么时候想要借用的话,它就放在标为‘杂物’的那个箱子里。”

“我会记着的。”

“你注意过没,‘订婚’这个词是过去式 [5] ?”她问。“嗯,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说法。我是说,‘engaged’可以是动词‘engage’的过去式也可以是过去分词,但跟婚姻扯上关系时,它就是一个形容词。词末那个‘d’看上去总有点讨厌,你不这么觉得吗?”

[5] “订婚”一词的英文是“engaged”。

“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解开那个。”我看着她手上的简易戒指说道,“他应该给你买一个真的,那就没那么容易解开了。”

她点了点头,把小手指也插进蝴蝶结的圈里。“要是认真想想,真的戒指也还是会滑落不见的。我要是解开这个结,那一定是因为我真的下了决心。”

“或许有人会帮你解开的。”我俯下身亲吻她的手,用牙齿咬住粘起来的绳子一端。它比我想象的要难解开,但她没有阻止我。“应该打两个结的。”我说。

“我的未婚夫下次会的。”她回答说。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开玩笑的?”我问。

她眯起双眼,“你什么意思?”

“我是说,如果他只给了你一根绳子,你怎么知道他是认真的呢?”

她笑了。“我猜我确实不知道,”她说,“我以为他是认真的,但并不确定。”她又笑了,“说真的,我都不确定这重不重要。”

[简,回想起来,那根绳子或许缠得过早了。但我自有理由,因为我所知的关于她的事,已经足够让我确定自己想知道其他一切关于她的事;我对于她的了解,正是她所希望我了解的;我对她的了解,就像世上任何人对他人的了解一样。而爱情伊始不就是对彼此的好奇心吗?一个人为什么会坚持读一本书?书的第一句话?还不错。第一章?也还行。等你快读到第三章时,为何不干脆读完呢?]

她坐上副驾驶座,“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你先开第一段路。”她说。

“你到底住在哪儿呢?”我问。

“在纽约州北部,马尔伯勒和纽堡之间,”她说,“那一带很容易迷路,所以我来开最后一点路。”说完她便把头往车窗上一靠,闭上了眼睛。

“说来可能有些奇怪,”她说,眼睛依然闭着,“但我住的地方其实跟我叫同一个名字。我想最好现在告诉你一下,以免你会大吃一惊。”

“什么意思?”

“我来自一个名叫玛格丽特小镇 [6] 的地方,”她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提一下的话,会显得有些奇怪。”

[6] 地名原文为“Margarettown”,而说者的姓名原文为“Margaret Towne”,二者读音相同。

我看着她,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认真的:她眼睛闭着,但从嘴形上看,绝不像是在开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笑了起来:“我猜是你以你们镇命名而不是你们镇以你命名。”

她也笑了起来:“我从来没完全弄清楚过。”

我们住进康涅狄格州的一家汽车旅馆。玛吉之所以想住这里,是因为旅馆招牌上写着每间房都有水床,而我们都没睡过水床。

房间里果然湿气很重,烟雾缭绕。玛吉想要的水床是心形的,中央似乎略微下陷。靠近床脚处有一个令人不安的水印。整体感觉这里更像拉斯维加斯的廉价旅馆,而不是在康涅狄格州。我们两人都精疲力竭,没有多加讨论便倒头躺下。

我们躺在黑暗中。越是想要静止不动,床越是摇晃得厉害。我很疲惫,却无法入眠。

“闭上眼睛。”她说。

我照做了。

“很容易想象我们是在一艘小船上。”她悄声细语,“很容易想象我们是在大海上迷失了方向。”

“你说自己被诅咒了,是什么意思?”我问。

“你在我手指上绑那根线,是什么意思?”她反问我。

“只是突然想那么做而已。”我没底气地回答。

“看到没?”她问,“床上说的话,不能太当真。”

“听起来像是幸运饼干里的话。”我说,“别人说什么你都不能相信只要是在床上。”

玛吉发出一声呻吟(在我听来带着亲昵的意味),我越过随之而起的波浪向她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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