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现在,这座简的城池 · 9
简二十岁的时候,她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参加U大学文学杂志的年度短篇小说比赛。一等奖的奖品是一支顶端有面小钟的钢笔和一台寝室用的小电冰箱;二等奖的奖品是一块烫衣板;三等奖的奖品是一块芝士;优胜奖则是每人发一块小一点的芝士。当时,在该文学杂志(名为“Sic”)的办公室里围绕是否只给一等奖发一支带钟钢笔有过一场激烈讨论(“这是最有文学味道的奖品,”杂志的娱乐部联合主席说,“而且是最典雅的!”)。于是他们打算将寝室用的小电冰箱颁给二等奖选手。然而,字体部主管认为,寝室用的小电冰箱毕竟是最贵的奖品,所以还是应该留给一等奖选手。最终,字体部主管与娱乐部的联合主席不得不通过拇指大战 [14] 和瞪眼比赛一决胜负,事情这样才定了下来。整个过程所耗费的时间,正好是他们确定本次短篇小说比赛获奖选手所用时间的四倍。
[14] 一种二人游戏。两人各自伸出右手,手心贴手心,四指相扣并弯曲。各自的大拇指可以自由地左右上下活动,看谁把对方的大拇指摁在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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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没有得奖,甚至连优胜奖都没份。她的小说也确实不怎么样。是那种最不值一文的作品,不加掩饰地描述了贝丝姑妈与莉比姑妈之间的关系,风格上模仿的是雷蒙德・卡佛。出于唯有她本人知晓的原因,简把这篇小说寄给了贝丝姑妈。一周后,她收到了姑妈写来的八页纸的回信。信里写的主要是对她作品中语法错误的纠正。考虑到自己的小说只有十一页长,简觉得贝丝姑妈的回复未免有点详尽过头了。信的开头这样写道:
亲爱的简:
第一页的第二段你写道:“与莉齐姑妈做完爱,贝思姑妈总是感觉糟糕。”当然了,贝思姑妈感觉很糟。(尽管你可以进行想象发挥,我还是对你用的“糟糕”一词不得其解,因为它太泛泛了。我忍不住会想,“贝思姑妈如何感觉糟糕?贝思姑妈为何感觉糟糕?”凑巧的是,你的贝丝姑妈在和莉比姑妈做完爱后从来没有感觉糟糕过。)
第一页的第三段你写道……
信的余下部分也都大致如此。但贝丝姑妈也有提到,简的莉比姑妈“很喜欢这篇小说”。这封信件标志着简成为短篇小说家的远大前程就此终结。
一周后,贝丝姑妈又寄来第二封信,这次还有一个包裹。“直至生命尽头,你的父亲都多少觉得自己是个作家,”贝丝写道,“尽管他写的东西恐怕从来都是没头没脑的。”包裹里面尽是各种鸡尾酒巾、活页纸、便利贴、明信片、卡片纸、笔记本、火柴纸板、问候卡片、传单、文件夹,甚至还有超声波检查单。简的父亲就在这些“纸”上,断断续续写下了类似于简的母亲生平的东西。“我觉得应该把这个给你,”贝丝最后写道,“因为他是写给你的,而且你已经长大,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处理它了。”
父亲的这部“作品”零碎分散,令简很难找到正确的阅读顺序。她竭尽所能想要理出个条理,却还是时不时地需要倒回去重新读过。她还发现父亲的文风挺对自己的胃口。(尽管需要指出的是,简当时正痴迷于雷蒙德・卡佛。)
在简终于磕磕绊绊地读完了这些文件后,她打了个对方付费电话给贝丝姑妈。“这些都是真的吗?”简问姑妈。
“我不知道,”贝丝回答,“有些是真的。”
“那么,是哪些呢?”
“我想问题没这么简单,”贝丝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我觉得你父亲在玛格丽特生前一直拼命想要弄懂她。我觉得他不想让你总活在一个悲剧故事的阴影中,一辈子都在心里告诉自己,‘我母亲忧伤抑郁。我母亲是自杀的,’甚至认为她的行为会以某种方式反射到你身上。我觉得,某种意义上,他写这些是试图去解释她,主要是为了你,但同时也是为他自己。”
简和贝丝姑妈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叹息。
“其实吧,”贝丝姑妈继续说,“我从来都没能真正理解他想要创作什么,但我知道他很爱你。”说完这句老掉牙的话,贝丝姑妈像是抱歉似的耸了耸肩膀,尽管简在电话那头是看不到的。
“那么我母亲死的时候不是八十七岁吧?”简问道。
“玛格丽特在许多方面都是个不同寻常的女人,但她终究只是个女人,简。”
“但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只是个故事而已,简。一个求偶故事。所有情侣都有这种故事,然后这些故事会和其他故事杂糅在一起,又添枝加叶,于是故事本身便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过了一阵之后,故事里的事究竟有没有发生过,已经不再重要了。在一遍又一遍的讲述与复述当中,这些故事不知不觉就成为了我们自己的人生。”说到这里贝丝停住了,她想起了遇到莉比的那一天。她们是在简父亲在城里的房子外面偶遇的,当时莉比正要嫁给另外一个人。她俩是偶然遇见的,贝丝这样想时,只觉一阵寒意袭身。她俩有可能相遇,也可能遇不上,而不管怎样,宇宙仍是永恒如斯。
电话打到一半,莉比姑妈插进来,拿起另一台电话要打给别人,她已经开始拨号了。
“莉比,我在打电话呢。”贝丝姑妈抗议。
“哦,不好意思。和谁呢?”莉比问。
“简。”
“简!简!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在给简打电话呢?我早该拿起来听的。最近怎样,亲爱的?”
“挺好的。”简答道。
“我俩真的很喜欢你的短篇小说。”
“谢谢,”简说,“但我觉得其实写得不怎么样。”
“快告诉我。里面的莉齐姑妈说的是不是我啊?”莉比姑妈不怀好意地问。
“我,呃——”简不知该说什么。每次她的两个姑妈同时在电话那头和她讲话时,她总会不知所措。
“莉比,我们是在谈正事。”贝丝姑妈说。
“那可别因为我而停下。”莉比姑妈说。
简可以听到贝丝姑妈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就像我说的——”
“就说一句,”莉比姑妈打断她,“简,亲爱的,三周后贝丝和我要来你这儿过‘低年级学生家长的周末’。我想要知道去年我们住的那家很可爱的民宿旅馆的名字。”
“哦,莉比姑妈,你不会真的还想住在那个可怕的地方吧?”简问道。
“我很喜欢啊。旅馆女主人像洋娃娃一样漂亮。我们有跟你说过她养了威尔士柯基狗吗?”
接下来谈话再没有回到简的母亲或她父亲写的东西上来。某种意义上,这样也挺好的。不管怎么说,那些都是陈年旧事了,余下的时间里她们谈论的都是更为紧迫的事情,比如民宿旅馆与普通酒店相比有哪些优势,比如简是否摄入了足够的蛋白质。
那天晚上,简整理着父亲的那些短时收藏物时,突然想到,这个包裹里唯一实实在在地证明她母亲的存在的东西,就是那张鸡尾酒餐巾,上面留了个电话号码,还潦草地写着“紧急时拨打”这几个字。她推测这是她母亲的笔迹,尽管事实上,她只知道这不是她父亲的笔迹。她很想知道母亲在紧急时会给谁打电话(如果她真的会给任何人打电话的话)。简拨下那个电话号码,幸好恰巧是U大学当地的号码。(她已经几个月没交话费了,所以现在没法打长途电话。)
接电话的是个男人。“Beth El犹太教堂。我是利维拉比。”
简笑了,但并不完全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或许是因为她母亲在紧急时竟然会想到去犹太教堂(据简所知,母亲并非犹太教徒)?
“喂。”利维拉比再度开口。
简又笑了起来。她正要挂断电话,拉比却用异常温和的语气说道:“需要帮助吗?”过了一秒又说,“你是遇上麻烦了吗?”
“我想没有,”简答道,“只是拨错号码了。”
“你确定?”拉比问道。
简再次笑了。“是这样,我在——”不知道为什么,她在这里撒了谎,“一位去世的朋友的遗物里翻到了这个号码。但这个号码是她很久以前留的了,所以我想可能已经变了。再说,我的朋友也不是犹太教徒。”
“我偶尔确实会收到非犹太教徒打来的电话,”拉比打趣地说,“或许你朋友和我有私交呢,”他提出,“这位朋友叫什么名字?”
“玛格丽特・扬。”
拉比没有作声。
“不过,或许你知道的是她少女时代的名字,那时她姓汤。”
“玛格丽特・汤。”拉比说道。
“嗯。她在工作时用的也是这个名字。你认识她吗?”简问道。
“不,不能算认识。”拉比回答。
“我知道概率很低,”简说,“无论如何,还是要谢谢你。”
“没事。”
简第二次准备挂断电话,这时拉比问她叫什么名字。
“我叫简。”她说。
“简,你为什么不到我办公室来一趟呢?”
“为什么要来?”
“是因为——”拉比顿了顿,“你听上去像是需要找人谈谈。”
犹太教堂位于布鲁克莱恩 [15] ,离简的宿舍步行仅十五分钟的路程,于是简答应下周二下午去找他。
[15] 波士顿郊外的一个居民区。
“是利维拉比吗?”简向一位高个子男人问道。那人有深色的头发,浅色的眼睛,身着一件昂贵考究却异常难看的毛衣。
“是简吗?”拉比问。拉比一看到她,立马知道她在自己与米亚的关系上撒了谎。事实上,她俩长得太像了。
简点了点头。
“大家叫我麦克拉比,或直接叫我麦克。”
他说这话时的样子——让简当即知道他也撒了谎。他看上去很紧张——他们俩握手时,他的掌心都是湿的——很显然,拉比认识简的母亲。
拉比带简走进他的办公室,里面到处都是裱框的照片,大多是他家人的。简没有坐下来,而是细细地看起了这些照片。
“这些是你的孩子吗?”简问道。
拉比点了点头。
“这是你的妻子?”
拉比又点了点头。
在他书架的最上一层,简注意到一张裱框的黑白照片,上面是一支高中篮球队。她把照片从书架上取下来,以便细细端详。球队前面有个牌子,上面写着“北奥尔巴尼高中少年篮球代表队”。
“你是这个队的吗?”
拉比点了点头。
简把照片放回去,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鸡尾酒巾。她把酒巾放在拉比的桌上。“这是你的笔迹还是她的?”
麦克拉比拿起鸡尾酒巾,手指在上面轻轻掠过。“都有,”他回答,“号码是我写的,那几个字是她加的。”
“她是什么意思,‘紧急时拨打’?”
“我想……”他顿了顿,“很难说,但我想她的意思是她可以信任我。”
“在什么样的事情上信任你呢?”
“我想,在需要人理解她的时候,她会打给我吧,如果这样说得通的话。”
简点了点头。
“她提到过我吗?”拉比问。
“没有。”简回答。
拉比转身面对窗户,背对着简,当他说话时,他的声音是低沉沙哑的,断继续续,近乎耳语。“我那时他妈的真是爱着她啊。在某种意义上,直到现在依然如此。”
简点了点头。
“这一辈子,我都从来没能分清什么是心血来潮,什么又是我应该执著一生的事情,你懂吗?”
简摇了摇头。“不是很懂。”
拉比笑了。“一个十六岁的异教徒,至今仍是一个四十九岁的拉比的梦中情人。这多可悲啊!”
“你的妻子呢?”
“我也爱她。当然了,我也爱她。”
出于一时冲动,简拥抱了拉比。
“如果能再活一次的话,你或许就是我的女儿了。”他说。麦克拉比无数次地想象过,如果能再活一次,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
那天下午,简把关于母亲的那沓文件留在了拉比那儿(既然他认识母亲,简觉得兴许他能够帮助解读这些东西),大约过了两个星期,他将包裹寄还给了简,还附了张字条。
“亲爱的简,”他写道,“我看了你包裹里的‘文件’,觉得有必要告诉你,你父亲完全搞错了。比如,十六岁时她完全不是米亚那样的性格(我之所以说‘性格’,是因为这是你父亲在此生造的说法),她绝不会涂黑色的指甲油。米亚也没有任何艺术上的抱负。一直以来,她都只想成为一位艺术史学家。我之所以提到这个,只是因为你父亲将她罹患抑郁症的起因归结为艺术抱负上的受挫,这是完全没有的事。你可能也知道,大多数专家都认为,抑郁症是由于脑内激素失衡引起的……”这封信写了两页。结尾处,麦克拉比为他的失态向简道歉,让简随时都可以给他打电话。最后他补了句又及,“简,因为我爱你的母亲,所以我也爱你;至于你怎样对待这份感情,则是你的自由。”
简觉得这一切来得有点过于猛烈。尽管她几乎从不抽烟,此时却问室友凯特还有没有几根剩下的那种“好东西”。凯特正好有,于是两个女孩就这样躺在她们共用房间的地板上,飘飘欲仙。
虽然进入了飘飘然的忘我状态,简仍然开始回想起她父亲讲的故事。如果母亲真的是因为一段失败的婚外恋而自杀的(父亲似乎在其中一篇里暗示了这点),那会不会她,简,根本就没有出生过呢?因为仔细想起来,她并不能令自己信服地确定前后事件的日期。假如日期都无法作准,那么简有没有可能并非真的存在,而只是她父亲想象出来的呢?
简试图向凯特表达这一想法。“嘿,凯特,如果我们不是真的存在呢?我们是否只是,比方说,虚构的人?”
凯特咯咯笑着,把大麻递给简。简缓慢地吸入,然后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凯特反问简另一个问题,算是回应了简之前的发问,“但我们本来不就是彼此虚构出来的人吗?我是说,你对我而言仅仅是我所看到的你的样子。”
“看到?”
“感受,或者说。就好像,一切都只是感受。”
简缓慢地点头,思考着凯特的话。
“嘿,简?”凯特打断了她的思绪。
“怎么了?”
“你想吃松饼吗?”
两个女孩走出去找松饼店,然而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最终并未找到。早晨简醒过来,感觉肚子好饿。这种饥饿感使她确信,自己是“真实存在的”人。